她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个盒子的存在,但当确定自己不想触碰那件事时,她才知道,哦,原来它还在。
路寒不知道,每次心理干预结束,黄医生随手记录的本子上,都有两个大大的字:怀疑。这和上一次抑郁症期间的记录,倒是“一脉相承”的。
黄医生翻出了路寒上一次抑郁症期间的所有资料,眉头紧锁。聪明人的痛苦更难消除,因为他们的病也是更聪明的病,他想。
路寒的怀疑是一种系统性的对世界、人生的怀疑,当然也包括爱情。但她目前为止,还只愿意跟黄医生讲具体的困境和困扰:很多工作无意义但占据了大量的时间精力,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且目之所及事业有成的人不过也就是那样浑浑噩噩的样子,拥有了一段让自己沉溺的恋情但是好像随时会失去——而且自己本身也不相信爱情的持久,只是自欺欺人享受当下,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起爱情的时候,黄医生问:“你觉得爱情重要的是结果还是过程呢?”但路寒对这种问题很抗拒:“不要问我这种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问题,这种问题就是个圈套。”心里想的却是:爱情只有一种结果,就是像人一样,死亡;而所谓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向死亡运动的趋势罢了。
最新的一次治疗,黄医生问了这个问题:“从你的履历看,从小到大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你自己的感受是怎样的?”
“顺风顺水么?什么样的人生是顺风顺水呢?”路寒露出苦笑。
黄医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有点兴奋的,路寒这个回答听起来有点抬杠,但心理医生有时候最怕的也正是看起来“顺风顺水”的治疗,能“抬杠”,他就能发现问题,比自己被“蒙在鼓里”感受好很多。
“你看,你从小到大都是最尖子的学生,各种奖项,全省前五名考进P大,直博,工作才几年就副教授……”黄医生推推眼镜,“在外人看来,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了,非常成功的人生。”
“黄医生,你也是P大的,我经历的,你大概也差不多都经历过,你觉得你的人生顺风顺水吗?”路寒望向他,目光很诚恳。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在外界的这种,可以说是‘刻板印象’下,你自己的感受和经历是什么样的。”黄医生绕过了自己,这是医生的职业素养使然。当然,即使他们不是在做治疗,他也会绕过去,毕竟即使同是P大学生,也不是谁都那么“顺风顺水”的,冷暖自知啊。
“我没有什么明确的感受。我从小就没觉得非得上P大或T大。所有人都觉得我去这两所之一理所当然,等我真的去了,都那么羡慕,电视台、报纸来采访,各种恭喜的电话,所有人都是夸张的语气,但我真的真的没有任何感觉,连一点虚荣心都没有起来,也没有什么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和向往。”
看,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黄医生心里默默吐槽。
“你大二的时候为什么从数院转到了中文系呢?”
“可能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吧。我不知道。”路寒眼神有点失焦,似乎在回忆什么,或者确定什么。
又开口:“跟聪明不聪明没什么关系——虽然可能确实不够聪明。就是跟自己和解了,不想那么撬着劲了。数学里有很多让我觉得惊心动魄的东西,好像更接近世界的本质,但是又好像是一座更大的迷宫,让我觉得难受,也感到绝望。如果你连山顶都看不到,甚至那座山根本没有山顶,哪怕是西西弗斯,可能也会绝望得停下来吧。”
“你是说你……”
“我从小都缺乏信念感。”
“嗯……这倒也不是什么缺陷或者过失……”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没有信念感,很难做学术研究。”
“那你现在,也是这么觉得吗?”
“嗯。大学的时候,想法不成熟,以为只有搞自然科学和数学才是攀高峰,需要绝对的高智商和信念感。现在才知道,社科也是一样的。”
“所以,现在对工作的不满,或者说抗拒,跟信念感也有关系吗?”
“有一点点吧,不完全是。你知道我毕业前后的状态,非常糟糕。这几年其实在慢慢垒筑对工作的信念,一点点,很少,很慢,但可以说基本是在做加法。这一点其实是积极的。但是……”
路寒说着,看了一眼黄医生,忽然停下来,感受到心里有情绪的浪潮击打过来,双手紧紧扣住沙发椅的边缘,缓了缓,继续说:“但是,这种积极有点像假的,也不是完全假,但……像是身体里有个实验室,实验室里有个培养皿,我垒筑的东西就在这个培养皿里,微小、脆弱,不堪一击,根本不能拿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更无法对抗任何东西。”
路寒眼中噙泪:“你明白吗?”
黄医生沉吟一下,点点头:“所以,你的实验室里有很多培养皿,你觉得人生里那些积极的东西都只是培养皿里的实验品?我这么扩充理解对吗?”
路寒迟疑一下,点点头。
“那爱情呢?”黄医生又问。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长点的,但太累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那爱情呢?”
黄医生的话在路寒耳边重复响了一天,让她比平时更加心神不宁。
她不能轻率地说,爱情也是在一个培养皿里。那样对小朋友不公平,对两个人也过于残忍。
当初决定和小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这些问题也曾来到过眼前。可是,多可恨啊。当时自己被眼前巨大的爱情蛋糕迷昏了眼,轻巧地绕过了它们,以为以后的自己会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来面对和解决。
现在呢?不过是躺在医院里,装一个病人。
爱情蛋糕并没有远去,但会有其他东西来破坏它,侵害它,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保护好。比如现在,她四肢无力,心里只剩长长的浊气,想起上一次视频通话时,小朋友切走镜头前最后一刻那迟疑的难过的表情——其实自己才是爱情的破坏者吧。
路寒难受极了。她掏出手机,翻出两个人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还是好几天前的,小朋友说山里最近下了好多雨,她快被下烦了,很想念金陵。
当时路寒正在做咨询,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等看到时,已经过去了半天,迟疑了很久,没有回复。现在,她终于开始打字:等你回来。
发送。
又打字:等暑假过去,也没那么热了,我们去山里住两天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但心里确实是很想和小朋友去一个幽静一些的地方,翠绿的、凉爽的、安静的地方,只有她们两个。一个隐秘的居所。不用做任何探寻,走进去便隐入其中。
收到这条信息的小朋友心情复杂。
这几天,她一直有点神不守舍。如果一个人连你的信息都不回了,是不是也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她无数次把手机扣在一边,等很久才拿起来,希望时间的黑盒赐予奇迹,可是每次都是失望,对话框里的最后一条永远都是自己的那一句。她说她想金陵,可金陵如果没有路寒,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她只是想念路寒而已。
但她甚至没有勇气去追问路寒,为什么不回信息,只能一遍遍地想,她一定很忙吧,肯定是太忙了。可是她不是没见过路寒忙碌的样子,怎么都不是连信息都没空回的状态。慢慢就变成:她是不是终于发现我其实没有什么可爱之处,不过是年轻人都会有的样子?她不爱我了吧?应该是的。她说过爱情很短暂,还有那个抛物线理论,可是她对我的感情竟然下落得这么快吗,才半年就掉到了最低处?但我依然爱她啊……
现在路寒真的回复了,把她从对爱情绝望的死水中拉出来一点点。
“等你回来。”
四个字加一个句号。
严忆竹想象着路寒的语气,想象着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仿佛还有热气喷在耳朵上,心里涌起一阵悸动。
在别人看来有些冷漠的四个字,她却看出了无限情意,并顺便把前两天心里的猜疑、不满都扫走了。
“好啊,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行。”严忆竹回复,并不羞于把心里话说得如此直白。同时她心里也有种害怕,怕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
路寒没有说什么,只是发了个抱抱的表情过来。
接下来两天,路寒没有再发消息过来。严忆竹则在雨天的闲极无聊中反复回看她们的聊天记录。越看越“上瘾,一直翻到出发那天的,心里却有许多疑问重新升起来。
路寒为什么忽然不愿意视频或者打电话了?明明之前约定好每天通话的,“忙”越看越像一个借口——她出发前,路寒的工作不就安排好了吗?也不会突然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吧?
最近的那几条信息,为什么隔了好几天才回?而且也丝毫没有解释,好像中间那几天不存在似的。
那两条信息的所传递出来的氛围也怪怪的,虽然她能接收到字句里的浓情厚意,但总觉得路寒是在某种低气压的情绪之下——平时她心情轻快的时候,说话语气都是不一样的,不会这么严肃、不拖泥带水。
会不会,路寒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严忆竹也被心中这个猜想吓了一跳。但马上越想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可是,什么事能对路寒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呢?她怎么都想不通。
工作?不会啊,路寒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各处评价也非常好,而且她似乎不是一个为工作所困扰的人。
感情?那不就是我吗?难道是因为我不在金陵很难过?难过到不愿意跟我多联系?也说不通。
还是说,她有其他喜欢的人了?不像啊。不会的。
那,身体出了问题?
严忆竹心中一凛,想到什么“去山里住两天”,那不就是疗养吗?
她越想越觉得像,感觉所有“线索”都对上了,心里有点“破案”的兴奋,但马上又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给碾压了,身体一阵发麻。
这两天,关教授的朋友圈一直在晒乡下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显然是不在金陵的。所以路寒连爸妈都瞒着?她要一个人承受吗?她到底怎么了?
想到这里,她一下四肢冰凉,拿手机的手又冷又僵硬。
严忆竹几乎是颤抖着拨出了路寒的号码。
没有人接。
再拨一遍,还是没人接。
她越想越慌,连手机似乎都快拿不住了。沉下心思考了一下,拨了关教授的电话。
关教授倒是很快就接了。
“小严!你终于想起阿姨啦!”
关教授的声音还是那么爽朗,中气十足。严忆竹紧张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几句问好后才终于提到了路寒:“她怎么没跟你们去乡下?我记得她之前说很喜欢老家门前那条小河呢……”
“她啊,整天忙忙忙,说什么要闭关,也不让我去照顾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根本不见人影。”
“……”
“我俩出发前,她才来师大跟我们吃了个饭,吃完我们开车回乡下,她就回大学城了。前些天偶尔还发发信息,这两天又不见人影了。那个,小严,她要是联系你,你记得提醒她,还有老爹老娘在乡下呢!”
“啊……好的,如果她联系我的话……我跟她说说。”
关教授似乎听出这话有点不对,又察觉出小严这通电话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没出什么问题吧?”
“没……没……”严忆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磕磕绊绊地说,“我知道她很忙,所以……所以想着可能没什么时间跟叔叔阿姨聊天,就……就打电话问问您和叔叔在乡下待得怎么样……”说完自己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是不是有点太过代入到“儿媳”(或者随便怎么称呼)的角色里了?
但关教授听到这么说无疑开心得不行:“哎呀,难得你有心,一边支教一边还念着我们,比路寒好多了!我们在乡下挺好的,景色好,心情放松,早晚各散步一次,每天都不止1万步,这在金陵简直都不敢想……”
严忆竹陪关教授多聊了一会儿,关于路寒的疑惑却更多了。重新翻看了一遍聊天记录,没找到什么明显的线索,又点开她的朋友圈,上一条还是7月初,是自己出发后第二天的凌晨,发了一首诗,是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立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
并且你爱我。
严忆竹反复细细读着这首诗,心里觉得堵得慌。
她甚至没看到路寒在那天早上发了这条朋友圈。
那天我在干嘛?严忆竹开始回忆——路寒发这条朋友圈的时候,她应该在G省省城的小旅馆里。那天实在太累了,早上闹钟摁掉了两次才勉强起床,跟着大部队出发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忙得连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竟然硬生生错过了这条。
路寒应该很难过吧?我走了之后,她就失眠了吗?失眠到凌晨四五点?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干嘛啊?!
严忆竹几乎是在质问自己,想到懊恼处,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手机却忽然响了,跟敲脑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42/71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