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栽种许多奇花异草,室内熏香,环境幽静,风景宜人。
陆无惜在客座饮茶,双手抱着茶盏,指尖在杯口来回抚弄,眉头紧蹙,目露隐忧。
茶过两盏,院外终于传来人声。
皇后带着两名随侍的宫女回到凤仪宫,人未踏进殿内,先传来爽利的笑声:“陆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听得这动静,陆无惜眉目间的忧色淡了些许,起身朝来人迎去,绷紧的唇角也微微扬起两分笑意:“看来皇后娘娘此行应当十分顺利。”
“有陆姑娘玲珑心思,这卫梓怡纵使被陛下推上断头台,也能被你救下来。”
皇后款款步入殿中,于主位落座,身旁的婢女立即端上适口的热茶。
她面带微笑与陆无惜对视,轻晃茶碗,举止端庄典雅,从容有度。
“本宫不免好奇。”皇后饮一口清茶润喉,这才又笑着说,“这卫梓怡竟值得陆姑娘专程为她跑来宫中,还因此欠下一份人情?”
“就算她是卫铭川的女儿,陆宗主为她做的这些,怕是已超出了寻常的合作关系。何况,她也不一定会领情。”
陆无惜心中早拟好了答案:“卫大人受我所托深究十八年前的旧案,此次因我所得情报不及时,不完善,才使卫大人身陷奇险,故而理应由我出面护她周全。”
皇后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即便没有卫梓怡,天衍宗能人辈出,陆姑娘何须非在此女身上下如此功夫?”
“因为卫大人是家父故人之后,我还在人世一天,就不愿她走在我前面。”
陆无惜从容回答,“如能由卫大人亲自查到真相,不仅告慰卫将军英灵,更是了却家父毕生夙愿,故而,没有比卫大人更好的人选。”
皇后放下茶盏,支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问她:“当真只是如此么?”
陆无惜眼波晃了晃,复垂下眼睫,避开了皇后灼人的目光,嘴上则无波无澜地说道:“只是如此。”
卫梓怡怀里揣着调任书,离开皇宫后,去内卫府收拾几件衣裳,简单打了个包裹,便趁着夜色打马离开京城。
经历过人心鬼蜮,阴谋阳谋,她对京州已没有任何留恋。
纵使她心中还有许多不解的谜团,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后会突然出现,皇帝又因何改变主意,但京中坐着那一座大山,她再想往下查,已是不可能了。
如此,倒不如顺着这条藤,去京州外的天地转一转。
既能放松连日以来紧绷的心神,静下心好好思量一番接下去的打算,也能趁此机会,寻觅当年与卫铭川交好,后来陆续隐退的旧臣,重新组织线索,寻找方向。
而且,此去禹州未必就真的太平,那皇帝大抵不会因皇后三言两语便收起对她的杀心。
卫梓怡心如明镜,用力踢了一脚马镫,座下骏马长嘶一声,撒开蹄子沿着官道疾驰,没一会儿就抵达城门。
守门的官兵认出卫梓怡,接过其手中调任书时,面露惊色。
时年卫梓怡尚不满二十七岁,官至从三品,任内卫府指挥使,已在京中掀起一阵波澜,成为众矢之的。
而今,她手持禹州巡抚的调任书,官衔又向上拔升一个品级,尽管离开了京城,却也是货真价实的朝之重臣。
且不论圣人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但有这一纸文书,落在旁人眼中,卫梓怡便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
官兵不敢怠慢,连忙打开城门,让卫梓怡出城。
此去禹州,山高路远,卫梓怡没想不分昼夜地匆匆赶路,出了城她便放缓速度,远离官道,尽量避开城镇,藏匿行踪。
从京城去禹州的齐川需要经过青岳山,上次来时,她在山脚下擒了一众山匪,后又被陆无惜摆了一道,匪徒都被救走不说,还死了一个驿臣。
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陆无惜手中吃瘪的日子,竟然才刚刚开始。
时隔大半年,再临青岳山,卫梓怡心中五味杂陈。
立足于山脚往上望,山林郁郁葱葱,蛇形的蜿蜒小道隐入嶙峋山石之间,随着渐深的暮色一点点变得幽暗。
风从林间吹过,沙沙声一浪接着一浪,马蹄的笃笃声鼓点似的混杂在自然的旋律中,更显得山野幽静。
心里正当这样想着,前面小路上突然蹿出几道黑影,三个山匪打扮的男人截了卫梓怡的道,叫她交出盘缠。如若不然,就把她抓上山。
座下白马面对银芒闪烁的刀剑表现得格外烦躁,踢踢踏踏的脚步也乱了节奏。
“你们是青岳山的土匪?”卫梓怡抓紧缰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观察周围环境,林中并无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应当没有别的埋伏。
她离开京城时换上了便服,虽然没有刻意易容打扮,但比起在内卫府当值时气质柔和了许多,未曾见过她画像的人,应当认不出她的身份。
这三个人脚步沉重,手里拿的刀剑也是寻常货色,不像是刻意守在此地等她经过,想必只是凑巧撞上。
“哟,小娘子有点见识。”当中那一个体格健硕,留了络腮胡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道,“既然听说过青岳山,就该知道咱们手里的大刀可不是吃素的,快把钱都交出来!”
卫梓怡面无表情地瞧着这几个人,冷声问道:“章忝尧死了,青岳山现在是谁当家?”
此话一出,三个匪徒同时愣住。
络腮胡男人这下笑不出来了,三人往后退一大步,不约而同地摆好架势,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卫梓怡扬唇冷笑:“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敢出来截道?”
话音未落,她翻身跃下马背,身影再空中一闪,出刀快如闪电,那三个匪徒未能看清她的招法,但觉手背被重重一击,兵器便乒铃乓啷掉在地上。
络腮胡的男人瞳孔一缩,但见一张冷厉的脸孔在他眼前放大,他根本来不及后退,下一瞬,胸口遭受一记重击,肋骨断裂,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他整个身体倒飞出去,腾空而起的瞬间,呼吸凝滞,时间在他的感官中无限拉长。
下坠的失重感陡然放大,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触地,巨大冲击之下,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碰撞,磕破了他的唇舌。
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溢出嘴角,在他胸口洇开一簇簇鲜艳的红斑。
而与他同行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倒在地上,都没了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恐惧后知后觉浮现心间,再一点点挤占他脸上的表情。
踢到铁板了!
这女人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武功之高强,他此生见所未见。
他胸口一沉,卫梓怡将他踏在脚下,剧烈的疼痛令他表情扭曲,四肢抽搐,连意识都快模糊了。
女人冷冰冰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说吧,章忝尧死后,青岳山的势力分部如何?”
刚才那一击,他肋骨应该断了好几根,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开口。
卫梓怡见他如此,脚下力道松了些许,同时呵得嗤笑出声:“这就动不了了?你若如实交代,我就放了你。”
“我说……我说……”男人艰难出声。
面对凶悍至此的强敌,他哪敢有所保留,对死亡的恐惧激发出求生的本能,硬是坚持回答了卫梓怡的问题。
原来青岳山在章忝尧死后就乱成了一锅粥,二当家和三当家谁也不服谁,于是彻底分成两派,各自占领一座山头。
两派人马平日里互不对眼,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冲突,有时候甚至还会造成伤亡。
他们三个人是西山头的三当家手下的喽啰,今天轮到他们到山下巡逻,见卫梓怡器宇轩昂,驾马独行,以为是头肥羊,所以才现身截了她的道。
卫梓怡又问:“你们的二当家和三当家,都是从镇北军出来的吗?”
“不、不是……”那络腮胡的男人摇头,语气越来越虚弱,“二当家是跟章老大从军营里出来的,三当家是后来带人上山投奔章老大的。”
把几个关键的问题弄清楚了,卫梓怡记下东山头的位置,然后松开脚,牵马从这三个土匪身边经过,径直往东山头去。
至于落在身后的三个土匪能不能活,已不是她需要在意的问题。
第五十六章
从青岳山半山腰到二当家带人驻扎的东山头一路都设有岗哨,卫梓怡孤身一人从山下来,直奔东山头,很快进入山匪们的视线。
对二当家手下的匪众而言,卫梓怡不算生面孔,盯梢的伙计认出她的身份,立即将消息传去营地。
所以,不等卫梓怡抵达山匪营地,已有一众匪徒手持刀剑冲下山来,将她拦在半山腰,当先一名悍匪怒目圆睁,喝问道:“朝廷的人,来青岳山做什么?!”
卫梓怡冷眼瞧着他们,面无表情地回答:“带我去见你们的二当家,或者,让他来见我!”
“你要去见二当家,可以!但只能躺着去!”
青岳山匪对朝廷恨得咬牙切齿,自然不会给卫梓怡好脸色,“兄弟们,这女人武功高强,一起上!”
匪众一拥而上,银亮的刀枪晃得卫梓怡眼睛生疼。
“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话音落下,卫梓怡拔刀出鞘,招式快得形成一道道连贯的残影。
众匪徒冲到近前,没能看清她如何出手,便接连被刀柄击中胸口,惨叫着倒飞出去。
兵器接连脱手,散在地上七零八落,发出叮铃当啷的声音。
十数凶恶的山匪围攻卫梓怡,竟无一人从她手中走过一个回合,匪徒接二连三倒地,抱着胸腹在地上蜷成一团,呜呼哀哉地惨叫着。
早听说过这位年轻的副指挥使刀法出神入化,可他们都未曾真正见过,如今方领略到卫梓怡的厉害。
把这些山匪全撂倒了,卫梓怡收起佩刀,复问:“可有人前面带路?”
山匪们狼狈地趴在地上,先前拦路的男人捂着胸口,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卫梓怡,色厉内荏,咬牙低喝:“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竟敢来青岳山叫嚣!”
卫梓怡微微虚眼,突然一脚踢过去。
相击之处发出沉甸甸发闷响,那八尺高的精壮男人被卫梓怡一脚踹离地面,倒飞两丈有余,落地前被一双手从后面接住,才没跌在地上。
来者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被他接住的悍匪体格比他壮硕一倍,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受到拖累,可见此人功底扎实,武功应当不错。
“少当家!”
受伤的悍匪认出少年,表情十分羞愧。
卫梓怡眉头稍蹙,视线上下腾挪,仔细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当家。
“你就是卫梓怡?”少年的声音干净清澈,约莫只有十六七岁。
卫梓怡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问道:“你又是谁?与镇北叛军是什么关系?章忝尧是你什么人?”
“章忝尧是我义父!我叫章煜!”章煜嗓音洪亮,眼神中充满仇恨,“卫梓怡,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京城找你,为我义父报仇!”
言罢,他抽剑出鞘,气势汹汹,剑尖直指卫梓怡。
“少当家!小心!”先前那悍匪大惊失色,唯恐卫梓怡伤了章煜性命。
他挣扎着起身,欲出手助章煜一臂之力。
卫梓怡刀未离鞘,仅执刀柄,抱着玩乐之心与章煜交手。
叮叮当当过去几个回合,卫梓怡挑了挑眉,觉着这少年甚是有趣。
章煜的武功根基扎实,在众悍匪之上,但对敌经验不足,又急于取胜,卫梓怡稍稍卖个破绽,便诱使其冒进,胸前露出空门。
少年一剑刺出,剑尖直取卫梓怡喉头要害。
卫梓怡身子微微偏转,游刃有余地避开来袭锋芒,同时掌中刀鞘一旋,横斩于章煜肋下,听得嘭一声闷响,章煜痛哼一声,踉跄着跌退数步。
“小子,功夫不错。”卫梓怡客观地评价道,“你这年纪,能有这般根基,想必平日里下了苦功,再有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还真能胜我。”
看似赞赏的语气,落在章煜耳中几乎等同于羞辱。
他已拼尽全力,却连卫梓怡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的武功虽然不及章忝尧,但在青岳山上,除去章忝尧手下几员大将,他已难逢敌手。
可就算他起早贪黑,刻苦练功,修成这一身本领,面对卫梓怡时,却几如儿戏。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真再给他十年八年,他也未必能胜过卫梓怡。
何况,卫梓怡同样天赋异禀,还比他更刻苦,更用心。
他怒喝一声,再次执剑冲来,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似要玉石俱焚,与卫梓怡同归于尽。
“章煜!”
断喝声宛若雷鸣,自山坡之上炸响,喝止了章煜疾行的脚步。
那剑尖悬在卫梓怡身前数寸开外,而卫梓怡早料到他不得近前,姿态随意地提刀立在原地,未再出手。
她循声朝那缓坡之上看去,见一文士打扮的男人率众现身,呵斥章煜:“退下!”
章煜眼里浮现血丝,表情狰狞,不甘心就此放弃。
但最令他痛苦的并非他今日无法复仇,而是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卫梓怡的对手,就算再来成百上千个回合,他依然会是唯一的败者。
那文士行下缓坡,身后一众山匪迅速列队,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伤员搀扶起来。
无关人等向四周退开,只这文士一人来到卫梓怡跟前。
他将章煜护到身后,与卫梓怡对峙:“卫大人只身来我青岳山,究竟有何贵干?”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叛离镇北军。”
卫梓怡冷声质询,“若我父亲不是被章忝尧害死的,那当初究竟是谁透露军机,青岳山匪占山为王,又与天衍宗勾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卫梓怡以那审问犯人的语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激起青岳山匪众的愤怒,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恨不能生啖其肉,怒饮其血。
但那文士模样的二当家却始终平静,闻言嗤笑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面色冷漠地与卫梓怡对视,“你杀了大当家,与我青岳山众已是仇深似海,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今日我不对你出手,你现在就速速下山,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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