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梓怡又问她:“孙氏布庄的孙公子中意秋韵,想替她赎身,此事你知道吗?”
老鸨连连点头:“知道呀!每天都有说要替姑娘赎身的男人,可真叫他们拿钱,一个个又都装聋作哑,还真指望被赎出去之后就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么?”
“给人伏低做小,都没个人样,挨打挨骂尚在其次,若要传宗接代,指不定还把命都赔上,又有什么意思?”
“那孙公子可不见得就是个有诚意的人,次次来我都过问此事,他却总回我说手头紧,从年初说到年末。”
老鸨抱怨着,倏地长叹一声:“后来秋韵不见了,现在孙公子居然死在大街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上个月初五,就是秋韵失踪那日,你最后见到她是在何处?”卫梓怡打断老鸨喋喋不休的话语。
“是晚上。”老鸨回忆着,“那天孙公子来了,与秋韵进屋喝酒,我夜里起身如厕,在廊上碰见秋韵,她说孙公子喝醉了,要去厨房给他端碗醒酒汤。”
“那时她身上可曾拿着包裹?”卫梓怡仔细询问。
“没有。”老鸨摇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天气好,月光亮堂,她两手空空,衣服也没穿好,什么都没拿。第二天,她人就不见了。”
老鸨皱起眉,似想起了什么:“那天晚上好像还有个人从屋子里出来,我以为是孙公子酒醒了,但第二天我从屋外经过,见门开着,孙公子还烂醉如泥趴在桌上。”
“那人是谁呢?”老鸨喃喃自语,可她实在想不起来,便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都怪我,当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今才想起来,秋韵失踪,会不会就是和此人有关呐?”
第六十六章
老鸨陈述供词的时候,卫梓怡仔细观察着在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冯亭煜拧着眉头,一脸沉重,陷入深思之中。但显然,他没能思量出结果。
傅姜双手扶在膝头,神情惊愕。
他属实没有想到,梁朝竟是如此为人,而那孙启润中毒身死之后所牵扯出来的问题和麻烦也叫人瞠目结舌。
案件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只希望在场的大人们明察秋毫,千万莫要怀疑到他身上。
相比于自言自语神色迷茫的老鸨,那梁朝的脸色早已煞白如纸,弓着身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梁公子那一日可有去迎春楼?”卫梓怡忽然扬声问他。
他肩膀一颤,小声回答:“没有。”
鉴于先前诸多谎言被当众识破,他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耐人寻味,已不足以取信于众人。
所以他的回答对卫梓怡而言并不重要,不过是作为坚定他嫌疑的依据,例行问上一句罢了。
随后,卫梓怡就二月初五前后,秋韵有无异常表现,以及她失踪之后,可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再细细问了那老鸨几句,再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
卫梓怡让冯亭煜将梁朝以嫌犯的名义暂时逮捕,至于傅姜,因没从他身上看出可疑之处,则先放了。
屋外天色渐晚,开堂审讯疑犯,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卫大人辛苦了。”
下堂后,冯亭煜朝卫梓怡拱手见礼,邀请卫梓怡与他一同进餐。
眼下这个案子颇有几分复杂,暂时还未寻见侦破的方向,卫梓怡尚不打算离开郢州。
何况,再过不久坊间宵禁,她们此刻即便要走,出城已寻不见住处,唯有风餐露宿,一旦夜里下雨,陆无惜那身子骨,怕是扛不住。
卫梓怡瞥了眼跟在身后的陆无惜,问他:“我的书吏可以同行吗?”
冯亭煜虽觉意外,但一想这小书吏是个姑娘家,生得文文弱弱的,又随行于卫梓怡身侧,与之同赴禹州,想必是卫梓怡的心腹,卫梓怡对其有所偏袒和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他笑了笑,谦逊有礼:“当然可以,卫大人,请。”
冯亭煜走在前面,卫梓怡携陆无惜跟随其后,至后厅用餐,途中冯亭煜问及卫梓怡二人夜里可有去处,卫梓怡应道:“尚未定下。”
“如此,二位不如就暂住县衙。”
冯亭煜热情地邀请道,“县衙的客房虽然久不住人,已落了些灰,但简单打扫一下,还算干净整洁,物资也相当齐备,想必比客栈住着更方便一些。”
卫梓怡尚未应声,却听身后传来陆无惜轻飘飘的声音:“冯大人,您难道是在担心卫大人嫌这烂摊子麻烦,夜里偷偷出城走了?”
冯亭煜闻言,脸皮微颤,抬手抓了抓后脑勺。
他神态间颇为窘迫,大抵是被陆无惜一语道破了心思。
纵使面上惭愧,心中尴尬万分,冯亭煜口头上却道:“这……卫大人向来嫉恶如仇,郢州百姓皆道卫大人铁面仁心,此案凶手既歹毒又狡猾,大人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铁面仁心。
陆无惜勾了勾唇,与卫梓怡对视时,眼神中饱含深意,笑得意味深长。
“再说了,卫大人在县衙住下,下官与大人商讨案情也更容易,卫大人,您说是不是?”
这新上任的县令笑得颇为讨好,数说了诸多好处,唯恐卫梓怡拒绝。
卫梓怡淡淡扫了陆无惜一眼,翻转指尖,趁着冯大人回头看路,闪电般掐了把陆无惜的掌心。
待其转身时,她又将手收了回来,面上波澜不惊地回答:“冯大人所言有理,卫某却之不恭,便叨扰了。”
冯亭煜大喜,急说:“哪里哪里。”
陆无惜背着手,甩了甩手掌,借着廊前灯笼的烛光低头一看,掌心被掐出两个月牙形的红痕,痛得发麻。
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恶女人!
陆无惜叹了口气,心道:卫大人必是昨夜被折腾狠了,在报那未能翻身之仇。
她看向卫梓怡,后者从始至终盯着前边儿的路面,没给她一个正眼。
仗着有点武功就爱动手动脚,真是小气。
陆无惜扬了扬唇角,心中腹诽,眼底却淌出些许笑意。
一想起卫梓怡浑身虚软,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仍死咬牙关不肯求饶的倔强模样,她便没由来又有几分心痒。
她兴许是有些理解了,活着的乐趣。
如果这段路的最后,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卫梓怡。或许,她能找到几分,属于自己,这短暂人生的意义。
晚饭过程中,冯亭煜又与卫梓怡讨论了一番案情。
关于这梁朝身上种种疑点,卫梓怡将它们掰开了,揉碎了,分析给冯亭煜听。
冯亭煜听得连连点头,捋着胡子思量半晌,而后又向卫梓怡讨教:“如此说来,这梁朝嫌疑最大,会不会就是他下毒杀了孙启润?”
卫梓怡端着酒小饮一口,闻言叹道:“此人纵使谎话连篇,却也不见得就是他杀人。”
“啊?”冯亭煜更疑惑了,“卫大人此话何解?”
“虽然他不能彻底摆脱嫌疑,但开堂审讯之时他有一句说得在理。”卫梓怡斟酌道。
冯亭煜果然追问:“是哪一句?”
“便是他说他为孙启润向赌坊借钱做了担保,孙启润签下的欠条上也写了他的名字,有他的画押,如若孙启润死了,那么傅姜必定会找他的麻烦。”
卫梓怡从碟子里夹起一片牛肉,嘴里说着话,那手便像有自己的想法,径直将这片肉放进陆无惜碗中。
顿时,场面一静。
陆无惜执着筷,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没等陆无惜吭声,卫梓怡率先愣住,遂飞快抽回手,低下头,没细看陆无惜脸上的表情。
她板着张脸,沉声道:“多吃点儿肉,就你这身子骨,怕是外边儿风再大些就把你吹折了。”
似是平平常常的语气,可若对她了解,仔细一听,仍能觉出这句话语速比往常稍快,分明是情急之下,故作平常的找补。
陆无惜眼里藏着笑,话从口中说出来,便不由得带上几分隐秘的愉悦:“卫大人教训的是,多谢大人。”
冯亭煜尚在揣摩卫梓怡方才说的那句话,倒是没在意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交流。
待他想通,便长长哦了一声,对卫梓怡道:“秋韵失踪,孙启润借的钱没了,所以让赌坊去找孙启润的父母,令孙氏布庄的掌柜还上这笔钱,的的确确是他的打算。”
卫梓怡回过神,不再理会陆无惜,敷衍地点了点头:“对。”
冯亭煜端起酒盏敬卫梓怡一杯,随即又陷入思考:“可是,梁朝何故撒谎?他故意隐瞒自己认识秋韵,还不承认去过迎春楼,到底是为什么呢?”
卫梓怡的注意从陆无惜身上撇开,顺着冯亭煜这句话道:“他越是不承认自己和秋韵有什么联系,则越说明此事不简单。”
陆无惜将卫梓怡夹给她的牛肉小口小口咽下,闻言插了句话:“所以,那秋韵的失踪,便很有可能与此人有关。”
“不错。”卫梓怡点头。
“那迎春楼的老鸨虽说瞧见了二月初五晚上有可疑之人,但并未提供实证,故而真相究竟如何,或许需得到那迎春楼上去看一看,方能找到答案。”
冯亭煜闻言,面露惊讶之色:“卫大人要亲自去迎春楼查案么?”
郢州的迎春楼同京城的曲坊琴楼可是大大不同,乃是男人闲来消遣,声色犬马之所。
卫梓怡反问:“怎么?这园子冯大人可以去,卫某便不可?”
冯亭煜擦了擦脸上的汗,尴尬地应道:“并无不可。”
“此事就这么定了。”
卫梓怡拍板,瞥了陆无惜一眼,才接着说道,“况且,卫某也想瞧瞧看,这令人醉生梦死的迎春楼,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与京城的各大曲坊琴楼相比,是否多出几分新意。”
陆无惜长睫微垂,似是没有听见。
饭后,卫梓怡和陆无惜一块儿回房,她们的房间挨着,只隔了一面墙。
路过卫梓怡的房间,陆无惜停下脚步。
见卫梓怡手虚虚搭在门上,似要进屋,陆无惜回过身,微笑着询问:“卫大人,您明日真要亲自去青楼?”
语气轻松,像是同卫梓怡闲话家常。
卫梓怡掀了掀眼皮,房门推开一条缝,应道:“人多眼杂的地方往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要办案的,总免不了得去园子里逛一逛。”
这个道理,身为天衍宗宗主的陆无惜怎会不明白呢?
进屋的脚步顿了顿,卫梓怡忽的侧身,拉近与陆无惜的距离,在月光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奈何后者眸子一片幽深,瞧不见底。
卫梓怡深吸一口气,提起两分忐忑心思,故意扬起唇角,在戏谑中夹杂了几许试探,压低声道:“陆宗主,你突然如此问我,难不成是在吃醋?”
陆无惜挑眉,眉眼间仍是浅浅的笑,大大方方地回答:“卫大人果然洞幽烛远,小女子的心思从来逃不过卫大人的双眼。”
反过来被陆无惜噎了噎,卫梓怡背在身后的手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拳头。
陆无惜那么坦荡潇洒,她反倒拿不定真假。
卫梓怡便不再细究,转过身去,步子朝屋里迈,同时冷哼一声,故作姿态:“若真是如此,那便对不住了,人世间美丽的皮相最不值钱,卫某可是个花花肠子,断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走进房间,正要关门,却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叹,伴随似有似无的低语:“卫大人口中所说的这棵树,是指哪一棵呢?”
卫梓怡背对陆无惜,没有回答,只用力扣上了屋门。
第六十七章
夜里,卫梓怡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于脑后,仰头望着昏沉沉的屋顶。
屋梁上边儿黑黢黢的,像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耐心等着它的猎物不慎闯入。
卫梓怡凝神深思,思绪飘得很远,种种念头自脑海中划过,有关于案子的,朝廷的,天衍宗的,以及……陆无惜的。
十分罕见的,她还思索起未来。
这未来无关于天下,无关于大义,只关乎她自己。
以往她鲜少沉思,更少思考自己的事情。
未来对她而言是一个不可破解的谜题,她永远在追逐,在反抗命运束缚于她身上的枷锁,她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活下去。
哪怕她的官位节节高升,她依然是一只笼中之鸟,她的命运受人摆布,囿于一方狭小的天地,张开翅膀便能触及枷锁,振翅之时,更是能听见铁索哐哐作响的声音。
外人言道她性情桀骜,不通人情,不受训教,率性潇洒,可在既定的,无法撼动的铁则中艰难求生,那丑态便已足够可笑。
她不知未来在何处,只能尽可能把握每一个当下。穷尽此时,不知不觉,便是一生。
寂静中,墙面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卫梓怡警觉地竖起耳朵,寻找声音出现的方向,视线偏转,只瞧见一方空白的砖墙。
没一会儿,敲击声又响起来,咚咚咚,和方才一样,只响了三下。
那砖墙后边儿,是陆无惜下榻的房间。
她侧过身,面朝墙壁,安静等着。不多时,便又听见那笃笃笃的响动。
声音确实是从陆无惜的房间传出来的,陆无惜与她隔着一面墙,像个稳坐钓台的渔翁,朝她扔了一只带刺的钩子。
分明是个朝不保夕的无情之人,却总来有意无意地招惹她。
卫梓怡抿紧唇,如果她就这样躺着不动,不予理会,那女人会如何?
她闭上眼,打算睡了。
这一次,寂静持续了比先前更长时间,敲击声不再传来。
卫梓怡又睁开眼,有点心烦。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耐不住内心焦灼,郁郁寡欢地起身,执起佩刀,抵着墙面轻轻敲。
咚——
只响一下。
声音响起的瞬间,她便觉懊恼,为自己失控的行为感到沮丧。
她抱着刀侧转身子,背对这面墙,长叹一口气,用意念驱使自己快些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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