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男人发现窗户外有人,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
他说的是禹州一代的方言,卫梓怡听不懂,但从他的语气神态大致也能判断,这些言辞的意思多半会比她猜测的更加恶毒。
卫梓怡阴着脸,冷漠地瞪视回去,那男人被近乎凝成实质的杀气震慑,骂骂咧咧地撇开视线,却又转头就甩出一巴掌,将怒火发泄在无辜的女人身上。
“大人。”陆无惜按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同时指尖施力,将离鞘半寸的佩刀缓缓送了回去。
卫梓怡瞥她一眼,眼神冷如刀锋。
但随即,她发现周围泥筑的瓦房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许多人,这些人全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们。
尽管他们离得比较远,散得也开,但他们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聚在一起,直叫人头皮发麻。
卫梓怡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是人吗?”卫梓怡问。
这个问题陆无惜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沉默地叹了口气,握紧卫梓怡的手腕:“走。”
就算卫梓怡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些恶民向来目无王法,又不讲道理,行事疯癫,惹上他们,哪怕是卫梓怡,也吃不了兜着走。
为什么这地方没有县官敢来,可不只是有理说不清这么简单。正因为卫梓怡是朝廷命官,才不能随随便便大开杀戒。
卫梓怡被陆无惜拽着退了两步,但眼睛仍盯着那扇窗户。
“皇后保我性命,让我做禹州巡抚。”她突然开口,沉声说道,“这件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剩下的路已经没有多远,趁现在,这些人还没有发难,她们立即离开,在太阳落山之前,就能抵达禹州。
陆无惜扭头看她,抿起唇,不作隐瞒:“是我。”
这样一来,很多让卫梓怡觉得不合常理的地方就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陆无惜能随意进出皇宫,为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后会在皇帝对她动了杀心的时候突然出现保她性命。
又为什么,要让她来禹州,见一见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王法有几分重量,百姓过得如何。
尽管陆无惜一开始并没有打算亲自前来,但卫梓怡的出现恰到好处,加之后来阴差阳错的一些变故,陆无惜便顺水推舟。
但她大抵也没有料到这地方如此荒僻,荒僻到即便她们都身怀不俗的武功,在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瞩目下,依然走得胆战心惊。
如果不是卫梓怡腰上配了把刀,这些人可能已经动手要把她们抓起来。
卫梓怡咬紧牙关:“老丞相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陆无惜答。
卫梓怡闭眼,长叹一口气:“带我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们头也不回地离开。
从村子里出来,走到无人的荒郊,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去一些。
陆无惜停下脚步,从路边随便摘下一片草叶,面朝天空吹响口哨。
没一会儿,天空中盘旋着飞下一只鸟,扑棱着翅膀落在陆无惜肩上。
卫梓怡细瞧这鸟儿,但觉眼熟,想必往日也曾见过。
陆无惜从包裹中取出纸笔,草草书了两行字,将纸条卷起,扎在这信鹰脚上,抚了抚它的脑袋,再放它飞走。
“消息传给谁的?”卫梓怡问。
“林玉绾。”陆无惜回答她,“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这座村庄比我预想的更棘手。”
卫梓怡终于把握了关键,眸心沉了沉:“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守着天衍宗?”
“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失去了秩序,便如人间地狱,卫大人,您已亲眼见到了。”
陆无惜抬头看着卫梓怡,直视她的眼睛,“禹州距离当初镇北军的营地只有五十里,十八年前,时任禹州县令秦良钰是我的舅舅。”
卫梓怡蓦地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听陆无惜提起除她父亲之外的亲人。
“卫将军与家父相交甚笃,故而对我舅舅也十分关照,每年舅舅寄回京城的家书都会多多少少提及卫将军的名字。”
“彼时禹州虽然也贫穷、混乱,但在舅舅兢兢业业的治理之下,借由镇北军的强压,鸡鸣狗盗之事逐年减少,附近村庄的治安也越来越好。”
“但这样的好景只持续了三年,后来卫将军受皇命北征,因军机泄露,在战场上遭遇敌军埋伏。”
“他死后,章叔逃到禹州,交给舅舅一封书信,然后以身犯险,引走后面追杀他的追兵。”
“同月,禹州大旱,附近村民暴动,冲进衙门打za抢烧,我舅舅秦良钰被百姓杀害,那封书信也不翼而飞,消息传回京城,丞相屡屡上奏,皆石沉大海。”
“京中忙着内斗、争权,这偏远之地的一个小小县令被杀之事,无人问津。”
“当初参与袭杀县令的暴民后来不是失踪就是病死,这件事可疑蹊跷,我爹建立天衍宗,一方面救助受权贵迫害,受灾落难的百姓,一方面也是为了调查真相。”
“我爹为了查明真相积劳成疾,他走的时候,留下一纸遗书,说要解散天衍宗。”
“早年间,大夫便断言我活不过三十岁,我爹不想让我插手这件事。”
陆无惜将此前一直未曾言明的事无巨细向卫梓怡坦白,“是我撕毁了他的遗书,主动接过这个担子。”
“查找十八年前的真相,不仅是为了找到谋害卫将军的真凶,也是为了还我舅舅一个公道,更重要的是……”
话未说完,她胸中一阵气短,不由捂着嘴激烈咳嗽。
深吸气,缓缓挤出胸口积压的沉郁,这才继续说:“是为百姓,为天下,寻到一条真正的出路。”
第八十三章
为百姓,为天下,寻到一条真正的出路。
卫梓怡在心中默念这句话。
说时容易,不过上下唇轻轻一碰的事,可真正去做,该是何等艰难。
陆无惜是否找到了答案?
卫梓怡抬头看向天空,那只信鹰早已飞远,蔚蓝苍穹浩瀚无边,远处村庄与荒芜的田野在视野中后退。
短短数日,她竟觉经历了比过往二十余年,更波澜壮阔的人生。
“走吧。”卫梓怡转身往前走,远离那一片吃人的炼狱,“去见老丞相。”
两人刻意加快了脚步,太阳落山之前,禹州县的城门出现在她们眼前。
天衍宗早几年为了调查秦良钰身死之事便在禹州安插了人手,卫梓怡和陆无惜抵达禹州,陆无惜先同天衍宗之人取得联系,随后再经由此人引路,前往老丞相隐居之所。
那老丞相的祖居就在禹州,秦良钰为禹州县令,做出了好一番成绩,很得老丞相青睐,故而后来禹州事变,暴民起义,老丞相得知秦良钰身死,为之感到痛惜。
正因如此,他数度三番向皇帝进言,请求彻查秦良钰死因,找到冲击衙门行凶作恶的暴民,却不料惹怒了皇帝,反倒遭圣人革了丞相之职,被迫告老还乡。
天将擦黑之时,卫梓怡与陆无惜跟着天衍宗的线人拐进一处寻常院落,敲响屋门。
笃笃笃……
不多时,院门被人打开,一名老妇前来应门,与线人交接暗语,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允许卫梓怡和陆无惜进门。
“丞相当初离京途中便遭人暗算,我父亲恰逢其会,救了老丞相性命,傅老伯侥幸脱身之后,一直有人在暗中窥伺,试图行刺。”
陆无惜走近卫梓怡,贴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解释,“后来,我父听说傅老伯要回禹州,便派天衍宗之人一路护送。”
卫梓怡心中惊叹不已。
原来天衍宗和皇后之间的渊源能追溯到十几年前,难怪陆无惜在京中行事无所顾忌,有皇后做她的保护伞,卫梓怡查不清她的底细,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当初京中发生之事,老前辈一直缄口不言。”陆无惜神色凝重望着厅中暮色,“我想,若是卫大人来了,或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
一行人进入庭院,天色越来越深,屋子里昏暗无光,看上去暮气沉沉。
老妇人推开主屋的门,屋内空无一人,卫梓怡目光四下一扫,心中已有思量,想必此地还有暗门。
只见那老妇领着他们走进左侧卧房,打开衣橱,在内侧寻到一处机关,轻轻按开。
听得咯哒一声响,衣橱后传来沉闷的声响,老妇人将那背板揭开,后面果然藏着一道暗门。
这暗门狭窄,不能两人并行,卫梓怡几人先后从门中通过,老妇人走在最后,又将入口还原,前院便恢复寂静。
暗门后是一条荒僻的小道,夹在两道高墙之间,一行人从中穿行,直至暮色完全笼罩了天地,他们来到另一座同样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宅院。
院外有人盯守,防护森严,与那老妇人交接之后,方允许他们进去。
“只能进两个人。”守门的仆从冷漠地说道。
陆无惜朝领路的线人摆手,示意他往后退,指明自己和卫梓怡二人入内。
院外仆从放行。
卫梓怡跟在陆无惜身边,后者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轻车熟路,领着卫梓怡穿过空阔的庭院,径直寻到后方幽静的凉亭。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亭子里,迟暮的老人坐在一张躺椅上,正悠闲哼着小曲。
“傅老先生。”陆无惜于亭外驻足,拱手向亭中老先生问安。
哼曲的声音停歇下来,老先生呵呵笑了,朝亭外二人招呼:“陆姑娘呀,有劳姑娘又来探望我这老头,二位快请进来坐。”
亭中有石桌,桌旁另外放了两张椅子,便等着她们来坐。
卫梓怡与陆无惜行入亭中,傅渊抬起头,视线越过陆无惜,落在卫梓怡身上。
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颇为感慨地说道:“这就是陆姑娘早先向老夫提过的卫梓怡,卫大人吧。”
卫梓怡朝傅渊见礼,跟着陆无惜一块儿,唤其「傅老先生」。
陆无惜领着卫梓怡在旁落座,先与傅渊闲谈两句诗文与山水,聊着聊着,便拐到江山社稷。
“卫大人今日前来,是想向傅老先生了解十八年前,朝中发生的旧事。”陆无惜主动开启这个话题。
傅渊无奈摇头:“陆姑娘还未放弃寻找真相呀!可是,找我能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不过是被帝王舍弃的一颗棋子罢。”
陆无惜则道:“我父追查此案多年,已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陆宗主。”傅渊打断她,“为这个案子,已经死了很多人,忠义良臣有之,无辜百姓有之,就算查到真相,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会造成更多的牺牲罢了。”
陆无惜面色沉凝,
“傅老先生,晚辈斗胆,欲请教您一个问题。”卫梓怡这时突然开口。
傅渊看向她:“你说。”
卫梓怡便道:“倘使您脚上生了疮,您不去管,它没有长好,反而开始流脓,这时您也不去管,后来这疮继续溃烂,您已经站不起来,走不了路,这时,该怎么办呢?”
傅渊闭上眼,沉默半晌,叹息一声。
“剜去腐肉才能长出新肉,斩断祸源才能迎来新生。”卫梓怡继续往下说,“这显而易见的道理,傅老先生不是不懂。”
“只考虑眼下的牺牲,粉饰虚假繁荣,那毒瘤不被连根拔起,所受贻害的,不止是你和我。”
“此后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兄弟姐妹,以及天下的百姓,都将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陆宗主及其父已为这件事费尽十余年心血,我们必须找到他是谁,他为什么敢只手遮天!”
陆无惜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卫梓怡会替她说话。
要知道,在昨天之前,卫梓怡对天衍宗的制度及其存在的目的还抱有怀疑,而今,便完完全全站在她这边,不仅理解了她,还愿意支持她。
从京城至禹州,一路走来,从繁华到荒芜,拨开虚假的盛世面纱,看见满目疮痍的真相,卫梓怡终于悟透了陆无惜死守天衍宗的初衷。
陆无惜要找的不是害死卫铭川的凶手,也不是煽动暴民袭杀秦良钰的恶徒,她真正要找的,是那令天下变成如今模样的真凶。
这真凶,绝不是一个人。
到底是谁在食人骨血?
如果帝王昏庸,就另立明主,如果朝臣腐败,就刮骨疗毒。
在大义面前,个人荣辱微不足道,陆无惜不怕背负千载骂名,更不顾惜牺牲,连她自己也搭在里面,要为这人间搏一个真正的太平。
也是此时,卫梓怡方明白,原来自己骨子里,仍残留着一蓬热血。
这是保卫山川,忧国忧民的将门之血,是她父亲死后,留给她的宝贵财富,从根本上塑造着她的品性,影响着她的人格。
她仍痛恨着残酷的现实与诡谲的命运,却也真正理解了陆无惜的选择。
所以她站出来,向傅渊寻求一个真相。
今日之前,陆无惜为她提灯照路。
今日之后,她替陆无惜遮风挡雨。
“傅老先生,任何变革都伴随牺牲,为了拯救濒临坍塌的社稷,陆宗主及其身后成千上万的天衍宗弟兄已经铺好了路,您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卫梓怡说完,傅渊仰头,喟然而叹:“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老朽离京太久,离尘世太远,年轻时的铮铮傲骨如今都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确是远不如你们朝气蓬勃。”
“这江山有尔等有志之士,还远未至气数将尽之时。”他抚了抚颌下缁须,忽而哈哈大笑,“老朽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什么好怕的!”
傅渊站起身来,朝卫梓怡陆无惜作一长揖。
陆无惜陡然一惊,忙双手扶住他的胳膊:“傅老先生,使不得!”
但傅渊坚持,非要下拜,陆无惜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扣下去。
“陆宗主,卫大人,请二位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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