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看了看,船舷上确实有“民宪”两个字。
“这又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民生公司的船。1938年,中国大片领土沦陷,大城市一个接一个陷落,日军大举轰炸,铁路、公路被阻断,当时上海、武汉等地转移的百万吨物资,数十万难民涌入宜昌,只有长江一条水路可以把这些物资运到重庆,那是民族工业最后的家底,只有四十天长江就到枯水期,无法通航,按当时运力,十年都运不完。当时的民生公司,在卢作孚的带领下,顶着敌机的沿途轰炸,牺牲船只、人员,在四十天内完成了转移,保存了孱弱的工业基础,在重庆恢复了工业生产。我在宜昌看到过这个纪念碑,特意看了很久,有个人,叫周老幺,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的人,也这样勇敢。民宪轮就是在宜昌大撤退中沉没的,看起来,他们保留下了这条船的名字。”季楚石的声音有些激动,抱起了女儿。
“生生不息。”钟教授笑着说。
我听见身后几个游客,对着民宪轮,鼓起掌来。
江水平缓如大湖,只有船驶过的涟漪,然后消逝。
回到房间,Steven给我打了电话,问我逛得怎么样,和谁在一起,我一一回答了,他睁大眼睛,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季楚石是来带孩子的。”我说。
他哼了一声没有发表意思,只是问我累不累,有什么见闻。
“你的祖母,她给你讲过在重庆的生活吗?”
“很少,她在重庆参加过一个国民党的组织,虽然是组织派她去工作的,但是也没人证明,她被审查,为这件事受了很多苦,当然没这件事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她不怎么说重庆的事。那种年代,活下来就该庆幸。”
我把我看到的,和钟教授讲的,都一一叙述了一遍。
Steven只是静静听着,沉默不语,许久,他忽然在屏幕前泣不成声,他哭了很久,才去洗了脸回来。
“如果奶奶活着的时候我带你去见见她该多好,你不觉得,这是她冥冥中的安排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别说这些没边际的话了。”
“我会征求长辈的意见,看看要不要出版她的回忆录。”
“如果是她不想出版的,又何必。”
“那只是当时,后来也可能她想了,可是后来她有点……不太清楚了,我爷爷去世以后,她的状况也慢慢恶化,她好像很孤独,太孤独了,经常只是翻着她收藏的那些册页不说话。她去世前不久,我去看她,她有些不认得我了,可是却背了一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道巴山夜雨时。她用家乡话背的,护士听不懂,以为她只是糊涂了。”他忽然又哭泣了许久,才慢慢平静。
我有些惆怅,也有些累,终究没有办法把一个人生命的拼图完成,那些空白,也许就是该尊重的一切。
第140章 无尽藏
【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
我们有时靠岸,下船去游玩,有时在船上休息,跟钟教授闲聊。
有钟教授一路清谈,从诗词歌赋到稗官野史,从茶到美食,我好像第一次如此享受这样的旅程,想独处就独处,想闲聊就闲聊,每个人都无拘无束起来。
想起钟教授的东欧旅行,我有点遗憾,但是又没那么遗憾。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思考,关于我,关于这个世界。
夜晚在甲板上,倾听喧嚣造物之外,来自上古幽深处,混沌未明的天地之声,
《楞严经》云: 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
旅程快结束的晚饭上,我问钟教授,有没有可能跟他读个博士。
他并没有特别意外,也没有忙着答应,只是问我为什么想读这个博士。
“我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那么多过往,我不了解。我想更了解人,到底人是什么,为什么,脆弱又坚强,为什么,执着又善变,为什么渺小又能改天换地,我想知道那些被舍弃的,被遗忘的,被抹去的,普通人的坚持和放弃,那些恒久不变的,和时时变化的。”
“这些,恐怕也不是读书能告诉你的。”钟教授轻轻笑了,看得出他没有不满。
“至少,能接近一点点,不是吗?其实我也不等着拿个学位找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研究口述史的导师,你可以慢慢开始一些工作,不用那么心急。现在也没有不脱产的博士,你的工作也很忙,你可以慢慢做一些工作,想好你要做什么才重要,你又不等着这个学位找工作。我可以先把你加到研究所里,有一些小的课题,可以先做做,这个专业的训练,也做一些,该读的书,该上的课,积少成多,等你准备差不多了,剩下交给我就好。我没有任何要求,唯独不能混毕业。”钟教授笑着说。
“那是当然,谢谢您。”我感激地举杯,季楚石抱着女儿听得专心,也举起了酒杯。
晚上钟教授回去休息,我逛到甲板上,听见身后有人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我回头,看见季楚石抱着小陆女士闲坐,小女孩玩累了,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我们坐在一起,闲聊了很久。
“你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看着我,满眼的欣赏。
“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我笑了笑。
“等你想好要做的题目,我会帮你搜集资料,以后有任何事,还可以找我。”
“我该道歉才对,我最混乱最迷茫的日子,你没有丢下我,倒是我一直在挑战你的底线。”
“我是何德何能,能陪你走过一程。你也教会我很多,我也知道了该怎么理解别人,特别是三位陆女士。”
“照顾好三位陆女士。”我解下那只猫的珐琅画吊坠,放在了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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