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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敦煌（下）
【我应该舍弃的是什么？】
我陪澄见去了鸣沙山月牙泉，去了阳关玉门关。
我们逛了三天，澄见一路都在背诗，宛如到了诗词大会现场。他读书也够多，故事讲得热闹，永远嘴不能停。
这种人世间的奇景，如果只是看看风光，也不过是几分猎奇，拍完了照片也是索然无味的，只是身边有了澄见这样能谈古论今的人，才觉得格外不同。
他说渴了能去买个水吗，我问他要什么他说，脉动。
他看我看他，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个脉动很奇怪？”
“没什么奇怪，喝个脉动又不犯戒吧。”
“你别说那么犹豫，你根本不知道，这要看这是不是我的欲念，如果是，我就不该要，可是你问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你继续看我，我就会想，这是不是我的欲念，我是不是改切断这种欲念。所以你看，本来是无我的，现在全是我。你看外面那些人，他们看到一个穿僧袍的和尚喝脉动，他们会想，为什么一个和尚需要脉动呢？我看着他们，我就会想，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看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脑子里就永远都是我。但是我只要什么都不看，我也就不关注我，我剃个光头穿个什么衣服，那就都不重要了。很多人都这样，什么都要争论个对错，应该不应该，如果不按他们的法子，就不是修行，他们只是想给你立个规矩。我修行是因为我发了愿，不是谁给我立的规矩，如果我能忍受他们给我立规矩，我就不出家了。所以他们眼里，我就不是正经和尚，可是正经不正经，又有什么所谓呢？如果连我都没有，又有什么正经不正经呢？”
“虽然你在胡扯，可是我觉得你有道理，不就是一瓶脉动吗？你需要讲这么多道理吗？我觉得你有点表现欲过剩了。”我递给他一瓶脉动，找了个休息座椅闲聊。
“我就是这样，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和尚。特别是在你面前。”
我不知道他这个不好的和尚为什么还要分在谁面前。
晚上回到公寓我已经饿了，我看了澄见一眼想点个外卖。
“你要点外卖能不能给我点晚素面？”
“你不是修行吗？”
“非要那么多规矩吗？”
“我陪你不吃算了，你要这样还修行什么，回去还俗算了。”
“回去就还俗又有什么吗？”
“你要这样回去就还俗了Steven会杀了我的。”
“我还不还俗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对话没法继续，所以点了两份素面，我只是加了份鸡蛋。跟澄见在一起我也尽量吃素，因为吃素时候闻到太重的气味确实心情不好，我也不想败坏他的心情，不过在研究院吃食堂就由他去了，好在我现在已经有嗑药经验，并不至于把自己折腾出毛病。
“你怎么认识Steven的？”吃着面我们没事只能继续闲聊，而且聊完无关的古人只能转到认识人的八卦上。
“他说在一个大和尚客房喝茶时候看见我的画，大概是我师父送人的画吧，他就让人来找我了。”
“你觉得他对你有画画这么简单吗？”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管他怎么看我，我就是我，或者我也不是我。你觉得呢？”
“你觉得什么都这么简单吗？”
“是的，我只知道他看到的根本不是我，他就是活在梦里。但是我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你为什么觉得他活在梦里？”
“你不觉得吗？他生下来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去改变世界，活到现在他连他老婆孩子都改变不了。连他自己都只能按别人立的规矩活着。他看见我就觉得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就是他自己看不清楚。”
“如果他都只能按别人立的规矩活着，我们呢？”
“如果没有那么多想要的，何必在乎别人？如果你心里都没有‘我’，还有什么规矩能限制你？”
“你这些歪理是你师父教你的？”
“我自己悟的，或者说，我一直这样，穿不穿僧袍也改不了。”
“你师父怎么就让你这样的出家了呢？”
“因为那只是你对出家人的刻板印象而已，其实出家人什么样的没有，不犯点事谁出家？好人比例应该显著低于正常人群的，但是那不也有那么多正经和尚吗？”
“为什么你不愿意按你应该的那个角色活着呢？你现在有人供着，有人捧着，去多见点达官贵人大和尚，炒高画价，给他们送画，让他们捧你，自己找个庙当个住持，出门端着，佛教学会里混混，过些年混个副会长，政协委员，你也就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什么烦恼了，你整天这样不靠谱，Steven也不敢放你出去。”我扒拉着碗底的最后几根面条，漫不经心的说。
“我是来修行的，不是来混的，你觉得他们就没烦恼吗？他们肯定比我烦恼多。你以为我生下来就是和尚吗？我出家前也开过设计公司，你养多少人，十个？二十个？你要是管着这么多不知道外面犯了什么事就靠出家躲躲的和尚，他们可没你对着简历精挑细选的应届生好管。”
“我不觉得一定要什么样的活法，可是自由也总有代价。就像你，如果你一无所长，就是山里小庙的一个小和尚，你觉得你会动个心就有人帮你修个院子住吗？你能随随便便去看你想看的东西吗？就算你攒够钱来了，他们只会告诉你售票处在哪。”
“你还是在本末倒置，你想要的太多，你才会舍不得。如果想修行哪里都可以，我师父刚到山里时候连庙都没有，就自己搭个草棚而已。如果我真的想来敦煌，我走着都可以来，我不需要商务舱，从售楼处买票进来还是混成个名人让院长迎进来还是当个清洁工进来扫地，都不影响我到了这里来参拜的心。如果你只把这里当个朝圣的地方，重要的就是你进来这一刻，觉得被神佛眷顾引导，决意舍弃一切世俗的欲念，去追求那种不可思议的精神的共鸣，那就是修行。如果一切自由都有代价，那也只是舍弃最不值得的那些，你得用你的心去想哪些最不值，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不值的东西不一样，这不是什么错。于我来说，肉身，俗世的欲望，或者我，都是可以舍弃的，但是对于你，你得自己去想明白。”我忽然觉得澄见眼睛里有异样的光，那种坚定，但是野心勃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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