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感知到有人追踪,而那人修为又高深莫测,凌斯便拿定主意,只能自己出去拖延时间,给神女逃脱创造机会,运气好些,他还能赶上鬼蜮冲出那片刻功夫一起逃离,若运气不好——
来的人是白应迟,自己插翅难飞,只能先把后事交代清楚。
面前阵法难以抵挡白应迟,竖在那儿像个摆设,白应迟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只盯着凌斯,又问了句:“凌家一双儿女聪慧机敏,来日可期,掌一门衣钵,光耀御灵宗门楣,都是可以预见之事,凌宗主,到底何事值得你抛下妻儿,断送宗门百年声誉也要去做?”
“宫主只身前来,是想给在下留些体面,凌某不是不知恩的人,在此谢过。”凌斯顿了顿,又继续写起来。
白应迟耐心很好,远远站着并未靠近:“给你留些体面,是顾着凌霄凌岚,他们往后还得做人,我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感受,为人子女,将你拿下丢到众人面前,他们如何自处?”
凌斯脸色难看,努力压抑情绪,边写边道:“他俩有出息,又有天极宫器重,宫主明察,我做下的事和他们没有关系,往后事情败露,还得求宫主护着他们。”
白应迟:“我答应你。”
凌斯深吸一口气,搁下笔,将信笺封好:“宫主大恩,无以为报,此书信劳烦你交给我妻儿,还有这个。”
他把御灵宗祖传的掌门法器——金錾蛇尾鞭拿了出来,卷得好好的压在书信上,这才立起身。
“宫主可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讲完你便知,我为何如此。”
“你讲。”
“二十六年前,南海水妖横行肆虐,我随父亲同去斩妖,却不慎被水妖重创,掉落深海与众人失联,五日后醒来,我在一世外桃源中,问过才知是烟罗族隐居之地,救我的,便是酋长之女姜雪梅。”
深海广袤无边,精怪无数,不少与世无争的族类隐居在鲸鱼腹中过与世隔绝的安生日子,很少被外人知道,烟罗族便是其一。
那日凌斯掉入深海后,被吐息的大鲸吸进了腹中,姜雪梅正带着族人在器口处采集新鲜鱼虾,甫见一俊美少年被鱼虾埋在期间,满身是伤,于心不忍就将他救下。
每一个人妖相恋的故事开端,似乎都落了俗套,族人虽有反对之声,但比之外来者有可能打破安逸现状的风险,善良宽和的烟罗族人选择救人,他们容纳了凌斯这个异类。
凌斯不止受伤,水妖的口涎带有剧毒,碰巧烟罗族人有法子医治,三个月下来,体内余毒清除,外伤痊愈,凌斯和日夜照料他的姜雪梅也暗生了情愫。
凌斯伤好之后,也常常帮着烟罗族抵御偶有侵扰的外敌,他功法了得,性格又温和谦逊,时日一长,包括酋长在内,族人们对他很是信任,早已当成自己人来看待。
如果那时他同意在这世外桃源隐居下去,和爱人携手白头,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事了。
可那时的凌斯才十七岁,将来要继承父亲衣钵,执掌一门,他还要建功立业,要斩妖除魔,把大好时光断送在深海之下的温柔乡里,哪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会肯呢?
白应迟怅然:“所以你把她抛下,一走了之了?”
“没有。”凌斯想起来还是难过,“我娶了她,当着她所有族人的面,娶她为妻,我真心待她,怎会因一己得失弃她如敝履,她既不愿离海,我每年总能腾出几个月下去和她相聚,这也算折中之法,只是娶妻成家是大事,我私定了终身,到底该回家同父母交代。”
凌斯想得很好,他父母都是宽和之人,不会因为姜雪梅是妖族就反对这门婚事。
姜雪梅救了他一命此乃大恩,与其私定终身也算是报了恩情,何况两个人是情投意合才选择结合的。
谁知凌斯的父亲只是表面同意,他以亲自上门提亲才算全了礼数为由,把凌斯拖住,说得空一起去提亲,私下却摸清了烟罗族隐世之地的方位,在凌斯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探入其间,驭兽不成就大肆绞杀,以至于烟罗族惊慌失措地逃去了更隐蔽的地方,从此藏匿了行踪。
姜雪梅一直和凌斯保持着书信往来,那几个月突然断了音讯,再收到来信时,姜雪梅只道凌斯乃御灵宗之人,与妖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怪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从此只做天涯陌路人。
凌斯当时失魂落魄,再回去寻时烟罗族已经没了踪影,但凡水妖有心躲藏,旁人是根本寻不到的,父母也劝,妖族性情怪异,见异思迁忘恩负义也正常,和人族怎么能相提并论,断了也好。凌斯也一度觉得自己才是被无辜抛弃,错付真心之人。
时间倏然而过,凌斯娶妻生子,继任了御灵宗宗主之位,他的父亲也已经过世,这些陈年往事本不该有人再提起。
可某次凌斯出海寻龙宫,却见疑似烟罗族人的妖物在危险之地寻灵药治病,他出手相助,故意得到对方信任,亲自护送他回了居住之地。
原想试试能否再寻到姜雪梅的消息,凌斯隐瞒了身份,重入烟罗族村落,却见族人人丁稀少,熟悉的人早已不见,烟罗族小子引着他去看医治之人,想他外来者是否有仙法可以续命,这一看才知,病痛缠身的女子,面相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据烟罗族小子所说,当年村子遭了难,酋长于乱局中身亡,姜雪梅悔恨自己招来灭族之祸,也随之自尽了。
可她怀了孩子而不自知,族人将其剖出用妖法养大,然而半人半妖的血统,年纪越长越显现弊端,妖血灼烧凡人皮肉,让她生不如死。
族人念着前任酋长的血脉,想尽办法为她续命,奈何血脉之因,已是药石无医。
凌斯说到此处,难掩悲痛之色,人至中年的他早习惯了何为生死无常,可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事是迈不过去的坎,「得不到」是一件,「已失去」也算一件,姜雪梅是他情窦初开的毕生所憾,也是时过境迁迟到太久的悔恨愧疚。
烟罗几近灭族,姜雪梅含恨自裁,唯有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浑身脓血烂伤像是隔着时光在无声地控诉——凌家满手沾了多少血腥,这些血债总得有人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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