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对崔愬有着无尽的耐心与容忍,是说一不二养尊处优太久了吗,他竟这样容易生气发怒。
半晌,李成绮放低了语气,是主动的示好与缓和,“我看不见。”
他称的是我。
谢明月神情稍霁。
隔着一层衣料,李成绮看不见谢明月的表情,他只知道谢明月有片刻没有出声,周围安静的很,隐隐约约能听见雅间内的琴声。
宿眠当年在雅间隔音上废了大功夫,力图无论如何都互不干扰,李成绮从前觉得无甚大用,今日却一改往常观感。
毕竟,正因为里面听不见才不会察觉谢明月来了,不然场面只会更加尴尬。
他听见谢明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臣在这。”他回答,很答非所问。
“你不要这样握着我,”李成绮察觉出了谢明月语气中的松动,事实上,这才是谢明月惯常示人时的样子,沉稳、温和,李成绮一惯不会见好就收,总想让自己赢的多些,再多些,“好疼。”语调扬起,像个孩子气的抱怨。
明明错的是他,委屈抱怨的还是他。
谢明月自衬收着力气,李成绮说疼无非是娇气太过。
一个少年,实在不应该被惯成这样,娇生惯养地在深宫之中,性格娇纵恣意,日后难成大器,莫说撑起一个帝国。
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想。
谢明月五指松开,李成绮想抽开手,不曾想手腕刚一动,居然又被谢明月拢在指中。
李成绮:“……”
他方才就想问,你不喜欢旁人触碰的毛病什么时候治好的,真可喜可贺。
手指张开,李成绮又得自由,这次终于没有急忙抽手,谢明月手掌虚虚地托着李成绮的手腕,“臣扶着陛下。”他感觉到谢明月微微躬身,几乎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
一纸之距,不握和握着没有什么区别。
李成绮抿唇,“多谢先生。”
“陛下客气了。”他直起身,回答。
李成绮跟着谢明月的步子往外走,他怕摔,低头通过披风下面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走的极慢,谢明月不催,安静地扶着他向下走去。
“陛下,小心台阶。”谢明月适时提醒。
往下走,披风摇摇晃晃,极阻碍视线。
李成绮心里想着自己要是扑下去跌倒在地的话,他李氏那些所剩无几的颜面还够不够丢,若是不够,他当场装昏过去,能不能缓和尴尬?
宿眠这楼梯设计的九曲回肠,李成绮第一次来时还觉得很有雅趣,现在却想把这十八弯的楼梯板都拆了,一块一块塞宿眠嘴里。
“注意脚下。”他轻声。
“先生好贴心,”脑袋上的珠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披风盖在上面,他动弹不得,这时候苦中作乐地想,别家姑娘出嫁,凤冠霞帔,盖头之下可也是这样寸步难行?“如此贴心,却还不够。”
“请陛下赐教。”谢明月声音低沉。
“先生带我下去,岂不是更快?”李成绮道。
此言既出,一片寂静。
谢明月眨了眨眼,睫毛轻轻扇动,“陛下是要臣抱陛下出去?”谢明月问。
他问的认真且正经,仿佛只要李成绮回答一个是字,他立刻就能将李成绮拦腰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抱出去。
那点打嘴仗赢了的快感登时烟消云散,李成绮闷声回答:“不必。”
虽然看不到,但李成绮莫名其妙地觉得谢明月好像有点愉快。
看不见的李成绮事事都要假手于他,乖巧听话,倘若谢明月停下,李成绮也会不敢往下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柔软的“嗯?”
李成绮终于踏到地面,那一刻他险些热泪盈眶,轻盈地将手腕一抽。
谢明月手停在半空,而后自若放下。
李成绮裙摆垂地,半身都被披风笼罩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有人想扶成绮上马车,但先前谢明月的表现令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谢明月领着成绮上马车。
李成绮还没顾得上为难,但觉腰上被谢明月环住,往上轻柔一带。
谢明月放下车帘。
禁军统领颔首,一队人马整顿,“别忘了去要钱。”他说。
管事点头哈腰,一味说好。
他当然不敢去,但至于到底去不去,还得请宿眠定夺。
马车内,李成绮扯下披风,脸都被憋红了,头上发簪斜插,摇摇欲落,鬓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鼻尖亮晶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条手帕递到他面前。
李成绮抬头看他。
“擦擦。”谢明月道。
脸上黏糊糊的李成绮自己也不舒服,故而这次什么都没说,顺从地接过谢明月的手帕。
谢明月不喜欢穿白衣,手帕却是雪白,李成绮手指一捻料子,只觉细软,他一面擦脸上的汗,一面想谢明月穿白衣的样子。
嗯,以谢明月姿容,应该不会难看。
“顺意楼的台阶不大好。”谢明月突然道。
李成绮猜他或许想说的是,宿眠那的台阶不大好。
被祸害了够呛的李成绮拼命点头,赞同道:“不好。”
脂粉被汗水濡湿,花了半边,李成绮拿帕子蹭掉小半。
谢明月静静地看着他,他一半脸还是娇媚的,秀丽的少女模样,眉眼口唇妆容点缀无一不精致,先前为他上妆的女官为他选择了玫瑰一般色泽娇艳的口脂,又撒以点点金粉,擦过水粉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便在双颊稍稍涂抹些胭脂,增加不少血气,海棠春睡一般,宛如名家笔下的仕女图,擦拭掉妆容的小半面仍漂亮的惊人,却是另一种性别的美丽,这份美丽一点都不柔软,硬玉似的冷冰冰。
李成绮自然察觉到了谢明月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他不自觉地用手蹭了下唇角,指腹尚余残红,他知道自己眼下这幅花妆的样子一定很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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