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碗,看着赵小江两只明亮的眼睛,忽然说不出什么。
刘瞻轻叹一口气,起身对众人道:“我还有其他事,你们接着吃吧。”
见他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吴大眼捡起被他放下的碗抱在怀里,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白饭,他瞧着每一粒米,都像是瞧着一颗雪白的珍珠,心中暗道:这饭再吃不得了,这碗从此也用不得了,往后须得传给我儿子,让我儿子再传给他儿子,做个传家宝。
秦桐起身要送刘瞻,刘瞻忽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把我府里的人可是打得不轻啊。”
秦桐一愣,忙伸出左手给他看看,“还说呢,你府里的人打我也没留情,你瞧我这手腕,到现在还有点肿呢。”
刘瞻笑笑,转了话音,“我去找大将军,你去不去?”
秦桐隐约感觉他找父亲定有大事,但见他竟然不瞒着自己,大喜道:“当然!只是父亲不在明威府。”
刘瞻轻哼一声,回头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视线在张皎身上转过一圈,便即收回,抬脚离开了。等他走出很远,人群之中才轰地炸出声响,众人议论纷纷,兴奋不已,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竟和大殿下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秦恭总督河西军马,因着西北战事,治所同样设在凉州。刘瞻同秦桐一起去到他府上,见了他,开门见山便道:“将军近日兵马调动频繁,可是想在开春之前,有所打算?”
秦恭不答反问,“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刘瞻来之前已仔细想过,闻言不假思索道:“父皇命将军来凉州,夏人探得,定知我有北伐之意。只是现在大军尚在长安未发,夏人定以为我要等来年开春再有所动作,因此不断小股袭扰我边境。今冬天气虽寒,瞻以为却是出其不意的良机。况且天寒地冻,夏人牲口冻死甚多,此时出兵,胜算更大。”
秦恭听得微微点头。其实他也有奇袭之意,只是见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担忧一战不胜,泄了士气,因此有几分举棋不定,“如今举国瞩目于西北,首战胜负至关重要。是否出兵,还需与诸位将军从长计议。”
刘瞻又道:“若将军果真定下奇袭之计,瞻愿领一支偏师,同大军呼应,以为犄角之援。”
秦恭闻言,想都未想,便即摇头,“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如此冒险?”他打定主意,心道陛下既然将子嗣送来凉州,不管前线战事如何,他都当护其周全。按他原本之意,刘瞻只待在城中便好,即便他想要亲参戎行,也当在中军之中,由大军护卫。偏师奇袭之事,岂是能让他做的?
刘瞻一笑,“父皇昔日亲冒矢石,那时岂顾得上甚么‘千金之躯’么?”
秦恭只是摇头,“刀剑无眼,殿下还当小心为是。”
刘瞻知什么“千金之躯”为假,他担忧自己身体孱弱,不能统军为真。可他不远千里来到凉州,为着何事?
他行了一个军礼,高声道:“昔日南朝陈子云,射不穿札,马非所便,然而每战克捷,拔城掠地,魏人震怖,留下了‘千兵万马避白袍’之语。瞻虽不敢比肩古人,却也慨然有王郎结发赋从戎之志,还望将军明察!”
秦桐知道父亲顾虑,也从旁道:“儿子愿为晋王护卫,相机而行,父亲勿忧。”
秦恭瞧着刘瞻,不禁叹道:“真龙种也。”昔日雍帝天威,三军皆服,想不到他这样孱弱的一个儿子,竟也有这般志向。
“好罢。”他思索再三,终于松口,“下官有意从金山出兵,殿下可领一军,间道取峡口山,断其去路,令其首尾不得相顾。只是殿下从前毕竟从未统领过兵马,还需有一老将压阵……”
此人一是要久经戎马,经验丰富;二是要久在西北,熟悉地形,知道狄夏的底细;三要在军中颇有人望,指挥起军队来如臂使指。他想起一个名字,可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刘瞻猜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将军若有顾虑,可命柴老将军为帅,瞻为监军,共领一军破敌,如何?”
秦恭吃了一惊,对他倒当真有几分刮目相看,“殿下既有此心,下官便也没有别的顾虑。明日便即召集诸将,共议此事。”
第十八章
秦恭召集诸将,一连商议数日,终于下定决心,正月一过,便即发兵奇袭。
今年正月下了大雪。凉州的雪不同于长安,长安的雪像柳絮,飘飘荡荡,宛转多情,落地无声;凉州的雪,一片片铜钱般大小,纷纷扬扬地撒下来,打在人头面上,便是扑地一声响。
雪下了一天一夜,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清晨,天蒙蒙地亮起来,却还未放晴,铅灰色的天幕上不住剥落下白色的雪片,积在地上,好像落了一张被子。一栋栋房屋、一棵棵树木从雪白的被子里顶出,身上也落满了雪,黑色的枯枝不堪重负,时不时发出“咔嚓嚓”的沉闷声响,除此之外,整座凉州城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好像正在蛰伏着过冬。
三天前议定了出兵日期,只有当日帐中的几个将领知道,刘瞻议事回来,洗脚时随口告诉了张皎。张皎没有什么反应,只应了一声。
刘瞻不惯骑马,担心行军时误事,这些日子便练得勤些。来时曹文叔所献的十匹宝马,已被他悉数赠与旁人,除了送给张皎的那匹青骢马外,只留下一匹骨架不算太高的黄马自骑。
临行前两天,他又去城外跑马。张皎跟在后面,马蹄踏进积雪,倏忽间便没去大半截小腿,即便是这等良驹,也无法像往日一般来去如风。此时出兵,狄夏绝想不到,但于他们而言,在这般大的雪中行军,也非易事。
刘瞻两脚紧勾着马镫,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余裕回头对张皎一笑,“过两日便要发兵了,你怕不怕?”
张皎一愣,摇了摇头。
他十二岁时第一次杀人,那时他心在抖,手在抖,手里的刀也在抖。可他最后还是成功了,鲜红的血溅在他手上,像是泼来滚烫的热油,从他的两只手烧进他心肠里,他伏在地上,呕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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