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这是今下第一场大禹,像要将苍山的林海冲涤透彻一般不肯停息。我在云毓居住的主院守了两个时辰,走回自己这边,短短一段路,打着伞仍然湿了半边衣衫。
侍女们都红着眼眶,耳边传来她们断断续续的抽泣。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一切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苏聆雪那样心志坚韧的人,怎会如此轻易逝去?他知道云毓三个月来是如何寝食难安地在想念他么?倘使知道,还会决绝地转身而去,让彼此都抱憾饮恨吗?
想到云毓黯淡无神的眼睛,因为哀痛恒逾而近乎麻木的神情,从前呼之欲出的感觉变得愈发清晰,我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同时心中充满悔愧。苏凌雪离开的时候,确实已经病了很久,身体远未康复,当日最后相遇,他的诀别之意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却担心影响外出游猎的计划,为了减少麻烦,也由于事不关己,选择了三缄其口。会不会在我心底深处,对年岁相仿又才智过人的苏管事其实有着隐秘的竞争和排斥,因为云堡上下对他的敬服,以及他在云毓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只因云毓的信赖亲近是我在云堡容身的最大倚靠。
而今后悔莫及,却已经晚了。曾经以“苏兄”相称,几度在迷茫时给我指点的苏聆雪已不在人世。
我很担心云毓,这次打击来的太急太重,他不知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白清洲的云堡日记(十五)
五月初三 雾转多云
从苏管事的死讯传来,已经过去六天了。云毓没有练剑,也不去书房,待在房中足不出户。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默默地坐着或站在窗前,不言不动。
我询问了其他负责守着的下属,六天里,他只睡了不到八个时辰,用过四五次饭食,每次不过一些清洲点心,一应菜肴动也不动。
“云贤弟,”我端了一碗葱花牛肉粥,在门上轻扣了两下,推门走进去,“陈伯很担心你,吃点东西吧。”
云毓倚坐在床榻侧旁的一张长椅上,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几天时间,,他刚刚圆润一点的脸颊疾速地消瘦了一圈,原本墨色琉璃般经营的瞳仁也如罩上一层雾气,迷蒙又茫然。他只朝热腾腾的粥品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无动于衷。
几天来,云毓从起初的紧闭门扇不准打扰,到现在容许亲信之人偶尔进入,虽然略微冷静了一点,但对所有的劝慰都恍若为闻,像这般任由我放下碗离开,已经是他给出的最大反应。
我将牛肉粥搁在小几上,看着他蓦然空洞的表情,连日的焦虑担忧没来由地化作一股火气,烧得心底灼灼生痛。
“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受不了。”我上前搬过云毓的肩头,迫使他面对着我,“死生契阔,世事无偿,总有意想不到之时,这不是你的错,知道么?就像我,无端一场病下来前尘尽忘,不也得打起精神,做能做的事,尽量过好每一天?”
许是被我话里的哪一点触动,云毓颤抖了一下,目光逐渐有了焦点,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唇边现出一丝苦笑,“不,是我的错。白大哥,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小苏。”
他脸上的神色非常奇怪,语气却出奇地笃定,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但这是云毓几天来第一次愿意开口说话,我顾不上多想,连忙劝道,“啊毓,你是堡主,多少人对你尊敬有加,甘愿交托身家生计,一旦战事再起,方圆数百里的百姓也要仰赖云堡的庇护,陈伯更是将你看的比自家亲子还重。你这些日子闭门不出、不思饮食,大家都很是担心,来,用些粥点,是翠晴刚在厨下做的。”说着,将粥匙塞进他手里。
“啊毓、啊毓,”云毓如自语般喃喃重复了两遍,神情似哭又似笑,“今后,白大哥还是叫我贤弟吧。只怕日后,你连这一生都未必肯叫了。”
我心里不解,但云毓伤痛之下,言语行事明显已乱了方寸,或许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就略过不理。
好在,方才的劝说还是起了效果,他没再抗拒,顺从地接过了银匙。我坐在旁边,看着他慢慢地一匙一匙喝粥,仍是食不下咽,青花缠枝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却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而且几片牛肉都剩在了碗底。
我忍不住皱眉,心里微觉不妥,云毓向来不挑食的,但是看到他已经起身用茶水漱口,重又坐回了长椅中,眉目间现出倦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苏管事过世,堡主因悲伤而闭门不出,云堡的气氛也随之变得低沉伤感,往来忙碌的人们脸上没有了笑容,一些下属还穿上了白衣。
陈老总管又命人备了一份吊唁的厚礼送往冀州,即使苏家多半会如前一次般,看也不看地扔出来,但礼数不能不进到,短短几日,他鬓边已添了星星白发。
山溪依旧淙淙流淌,到处绿意葱茏,落在眼中却再没有了观赏的心境,我心里很不好受。
五月初十 雾转晴
直到得知噩耗后的第十天,云毓才终于走出居处。在我们轮番地开导劝慰下,看得出他也极力想让自己调整心情,回到常态,履行堡主的责任,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痛苦,生活总要继续。只是一连多日吃少睡少,他身形清减,整个人就像刚刚大病过一场,连翠晴都跟着售了一圈。
陈老总管稍感宽慰,又劝云毓无需急着练剑,也不必处理事务,先散一散心,待精神好转些再说。我也放下手边的事,尽量多花一些时间陪着他。
事实证明,云毓的精神还远远没有恢复。他早上依然会去剑厅,但长剑在手,不是疏神恍惚,就是无法凝神静气,勉强使出的招式凝滞而断续,再努力也做不到如从前一样意在剑先、流畅自如。有时使到一半,他的剑尖便垂了下来,在原地怔怔地站上许久。待在书房也是一样,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发呆而已。
这些状况还不是最要紧的,相信随着时日推移总会调整过来,令我不安的是,他吃的太少了,每一餐入口的分量还不到从前一半,肉食更是碰也不碰,这样下去怎么行?但我每次劝说、询问,云毓的回答都是相同的,无言地拒绝,或是简单地告诉我没有食欲,吃不下。他的话应该不是虚言,因为即使面对最清淡易消化的食物如白粥小菜或汤饼,他也总是微蹙着眉头,味同嚼蜡。
五月十九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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