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段临风第一次见到血。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血,鲜红的血,从他父亲的身体里冒出来。他伸手想去堵,却只能看到血不停地往外淌,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原来可以流出这么多血。最后段天问在他的怀里断了气,他临死的样子并不体面,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在空中乱抓,最终轻轻落到段临风的肩膀上,又重重砸落在地,他的食指微微伸出,指向倒在一边的楚云七。
从那天以后段临风开始畏惧鲜血。
门口传来几个醉酒的人路过的脚步声。段临风终于松开了木桶,他起身在房间里点上了熏香,此时是深秋,屋内并不冷,他的手却抖得厉害。
杀了楚云七是段天问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命令。他以为只要杀了楚云七,这三年以来缠绕着他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可当他真的将匕首插进楚云七的小腹时,他却连一丝一毫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
一块刻着七字的黑色木牌从段临风怀中滑出,他捡起那块牌子,紧紧攥了一攥,终于伏在桌上咬着自己的手背无声抽泣起来。
***
日后,在大多数说书人的传说里,此时此刻的楚云七会在一张床上醒来,流血不止的伤口已经被细心包扎好,然后一位绝色佳人站在他的床旁,轻摇着扇子,眉目含情,低眉浅笑。
这确实概括了大多数人想象中江湖侠客们的人生,天赋神运,逢凶化吉,而且必然能在冒险途中发展一段艳遇。
但现实却是,当楚云七再次睁开眼时,他依旧躺在湖心岛的破屋子里,段临风的匕首仍扎在他的腹部,他身旁虽然有一位称得上是绝色美人的颜寄欢,但是这位姑娘和艳遇这两字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差点以为你要就地捐躯了。”颜寄欢见他醒了,只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换回了没心没肺的揶揄语气,“段临风这一次是动了真格了,看来您老的花言巧语对清泉少主好像不太管用啊。”
楚云七没接话,只略带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接着便想要支起身子,结果反被腹部袭来的疼痛激得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了,还逞强呢。”颜寄欢在一旁抱臂摇头,“我们现在走不了,你的伤口不能乱扯,我轻功再高也没办法拖着你去对岸。”
“那没办法了。”楚云七听完这句话,竟然十分淡定地躺回了原地,“既来之,则安之。”
“什么?”颜寄欢看他这样子,只觉得气血不受控制地往头顶涌,“大哥,你就不怕清泉山庄的人守在岸上把我逮了再冲上岛来把你抓了吗。”
“那不是正好吗?我看你对人家的二小姐颇有好感。”楚云七调侃道,颜寄欢瞪了他一眼,他才叹了口气认真解释道:“他要是想抓我刚才便抓了,不会将我们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这样说来段临风还算是手下留情。”颜寄欢低头打量了一下楚云七腹部的伤口,“他又说恨你,又不愿意杀你。我可真是看不懂他到底想要怎么样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出了这个地方。”楚云七说道,“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那你的伤怎么办?”颜寄欢问道,“我的药箱不在身边,就算我医术再高也没法徒手给你止血。”
楚云七扬了扬眉,伸手往横梁上一指,气定神闲道:“还得烦请颜姑娘替我跑个腿了。”颜寄欢朝着他手指着的方向一看,一个木箱子稳稳当当架在梁上,正是她平日出门会带的药箱。
“你……”颜寄欢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着他,“你难道早就猜到段临风会捅你一刀?”
“不是。”楚云七摇摇头,“但我知道我欠他一个解释,迟早要还。”
“我真不懂,你说你好端端为何要去招惹那些世家大族,空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颜寄欢纵身一跃,从横梁上取下了药箱,然后蹲下身将药箱打开,“闹到这样的局面,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不也好端端去招惹了白马镖局。”楚云起含笑看她。
“这……那不一样。”颜寄欢皱起了眉,白马镖局这四个字让她忍不住一阵头疼,“我有自己的理由,况且我下手自有分寸。”
楚云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和你一样,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
颜寄欢看着楚云七,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旧伤疤,据说那是段临风留下的,颜寄欢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她从前不在意这点,来客不问过去,这是归虹谷一大不成文的规矩。她救人交友都只凭自己心情,高兴救便救了,愿意信就信了,也从未想过细思过这些与她无关的江湖恩怨。可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发觉,其实她对楚云七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的名字和那些江湖上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传说。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颜寄欢握住匕首的柄,停顿了一下,又松开手,“你撒过谎吗?”
楚云七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有时候成为一个恶人并不意味着撒谎。”
接着,他撑起身子,接过颜寄欢手中的金创药,然后按住伤口,一咬牙将匕首拔了出来。
“有时就算你做了一切你以为是对的事情,仍然控制不了那些无从预知也不可挽回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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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ptsd氛围的一个过渡章……
第23章
楚云七生平撒过很多谎。
对于像他这样在街头上混大的孩子来说,撒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很多人以为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其实并非如此,每一个小孩初临人世时都是未经驯服的幼兽,礼义廉耻是大人在他们的野性觉醒之前提前缚上的缰绳与枷锁。
人之初,性本善。学堂里的孩童总是跟着那老腐儒摇头晃脑地念,起初是三字经,接着是千字文,然后是论语,尚书,大学,礼记。八岁的楚云七趴在窗口跟着摇头晃脑地听,却总也听不下去。后来他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那老腐儒的藏书统统都偷去换成了街口卖的小人书,气得那腐儒大病三日,颤巍巍拍着桌子大骂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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