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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时晴(近代现代)——纯白阴影

时间:2023-03-10 19:48:37  作者:纯白阴影
  大年初三,秦峥发来信息:“出来喝酒。”
  他订了最快一趟航班:“明晚一起吃饭。”
  晚餐订在风景区里的餐厅,是一处颇有古典园林特色的中式庭院,包间是玻璃房子,临着大湖。
  穿行在梧桐树下,秦峥新奇地东张西望,他小时候来过这里,倒不记得有这么好的景致。他陪秦峥慢慢走,慢慢说起此地最美是秋冬交接之时,湖边参天的古树从苍绿到金黄到褐红,层林尽染,像宋元古画中的山水。
  深秋是用来与你散步的,那年月和叶之南走在这无穷尽的树下,他总这样想。许是他眼中的怅惘被秦峥发现了,问:“在这里跟人约过会?”
  他没有回答。初来云州时,叶之南在此为他设下接风宴。今天的菜式仍和那天相仿,秦峥喜欢一客小甜点,他就细致地讲,把新鲜的柿子周身涂上好酒,埋在粮食堆里,两个月后再拿出来,就形成这种晶莹透红的颜色,透着醇香的酒气。
  秦峥问:“是你们香港的吃法?”
  “是古书里的吃法。”他召来侍者,给秦峥又叫了一客,秦峥想阻止,他说,“男人怎么就不能爱吃甜品了?我在外读书时,最怀念家里佣人煲的糖水。”
  这里是叶之南带他来的,这客小甜点也是叶之南讲给他听的。那时候,是怎么舍得向警方栽赃叶之南的?他艰难忍住泪意。
  秦峥拧开威士忌,问:“这么想她,干嘛不追回来?”
  他苦笑。秦峥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初中就失过恋,死皮赖脸追回来了。”
  他问:“然后呢?”
  秦峥扔颗开心果到嘴里:“又好了半年,她跟个长得很帅的转校生跑了。”
  秦峥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他想不出转校生还能有多帅,端起酒喝:“那你就不追了?”
  秦峥嘻笑:“再追就没意思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我又不像你这么想不开。”
  户外起了风,灯影在摇晃,他渐渐回忆起在剑桥时的初相识。那时他21岁,改读金融的第一年,功课不算吃力,但英国的气候太恶劣,他时时郁郁寡欢,在和程约翰分分合合的间隙,饮上许多酒,为此还误了一门很重要的考试。
  教授的太太也是香港人,他拎了礼物去拜访,期许能让他重考。一进门,他就看到玄关处的工笔画,画面是个缥缈的白衣人影,月光洒落清辉。
  母亲气质刚硬,喜好收藏硬木和冷兵器,他不常见到中国画,但一点都不妨碍他对这幅画看了又看,还揉了揉眼睛,错觉月光是动态的,伴着画中人徐行。
  师母夸他是知音人,说这画境出自《酉阳杂俎》:“忽有一人,白襕屠苏,倾首微笑而去。”少女时读到心已惊动,在港大担任教师时在课堂上讲过,学生里有人有心,趁着前段时间她生日亲自送来,说是请一位工笔大师绘就的。
  他不能完全听懂,但画中那一抹月光自他少时的梦里来,明晃晃地照亮往事,照见那个寻人不遇的海上夜晚。
  他不可遏制地想占为己有,但师母不卖。他去拍卖场问了一圈,打探到工笔大师的市价,开出十倍的价钱,师母转让了。
  父母闲谈时,提到他一口气花光了本月银行卡上的钱,母亲问他,他不承认自己做了一笔母亲眼里必然不合算的交易,找个借口漫应了。母亲再问,他挂了电话。当时他正在图书馆阅读《酉阳杂俎》,师母说,中文和英国文学一样美。
  他记得那男人和母亲说话时,那倾首微笑的端雅神态,将来相见,他想拉着他的手,和他一直一直交谈。
  课余时,他勤去艺术馆和拍卖场,时有斩获。母亲见他花钱如流水,怀疑他吸毒,赶来他住的公寓,见到那一墙的画。
  从他懂事起,就被母亲严厉对待,但那天,母亲前所未有的愤怒:“我儿子可以是玩家,但不能是蠢货。”
  当代拍卖的模式起源于18世纪的英国,历经几百年发展,商业程度已足够成熟,再无捡漏的可能。画作拿去估价,所有专家都说,若不是被他拍去,它们本该是流拍品。他看向《酉阳杂俎》:“它呢?”
  母亲拍了照:“就它还像点样子。”
  母亲回港后,他发现父亲给的银行卡被冻结了,他聊以度日的是母亲的副卡,想给程约翰买件心仪的圣诞礼物,都会被母亲知道消费明细。
  他羞愤难言,过得更加颓靡。有一晚从酒吧离开,苍穹里浮着一片苍白的月亮,他提着一支伏特加,踉跄而行,一阵风来,他和酒瓶子一齐跌进脏雪里。
  极寒的夜里,似有光束落在脸上。他睁开眼,几步开外,有人拿手电筒照他,他抬手挡住脸,光淡去了。那人奔到他脚边,他透过指缝望他,像当年透过门缝望他。
  是谁殊途曾照我?是你啊。他以为此刻已不在尘世,再次沉进梦里。醒时已在酒店的大床上,床头柜上搁着他的手机。
  他按开手机屏幕,数个小时前,母亲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一条讯息是:“算了,你想玩艺术品就玩吧,我让叶之南为你把关。”
  他叫叶之南。他跳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是英伦如牛奶般的浓雾清晨。套房外间响起动静,那人向他走来,他回头,用他练习了多时的国语说:“你好,我是唐烨辰。”
  宿醉后的头疼很需要一碗清润的白粥解救,叶之南带他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自己只喝极少的水。他埋头喝粥,脑中万念纷沓,一忽儿想他被叶之南守了一夜,一忽儿想他醒来时仍穿着昨晚的衣服,叶之南并未为他除衫,一忽儿想母亲和叶之南还有没有关系。
  有关系又怎样?他抬起头,和他的深渊对视。黄昏时躲开的,等不到天明就又跑拢去,他极力笑得轻快:“我叫你阿南吧。阿南,你去睡一觉,醒了我们去看展览。”
  叶之南没和他客气,走了。他凝望着那风度翩翩的背影,他是怎样地破碎过、痛过、挣扎过,才蜕变成这副洁白模样,就像不曾沾染过一丝一毫的沧桑?
  那个句子蓦然浮上心头:“忽有一人,白襕屠苏,倾首微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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