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完甘蔗、稚儿纷纷散去后,他将最后一块蔗肉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吮净了清甜的汁水,把余下的渣子吐出,问:“父亲无恙吧?”
得知曹丞相平安,曹丕松了口气,没再关心更多。
父亲已经太久没有败过了,十年前的宛城仿佛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但是他忘不掉,他在荆州梦到了大哥。父亲挥师江陵的前夜,他鲁莽地前去劝阻,得到了父亲的一顿斥责,还有一句“你不必跟去了”。
于是曹丕回了谯县,种甘蔗。
然后在冬日甘蔗成熟的时候,等到了父亲败于孙权刘备的消息。
刘豫州是父亲亲口赞过的英雄,而孙权……
曹丕想,如果在赤壁的战场上相见,仲谋能认出自己吗?
其实多想无益,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琢磨琢磨父亲——等父亲平安回师,必然是要磋磨磋磨他这个儿子的。
加之赤壁新败,本就雄猜的父相肯定更难对付。
他就呆在谯县,装聋作哑甚至过了个安稳的年,年后又种下了新一茬的甘蔗。
其间曹丕断断续续收到些战报:周瑜强攻江陵、刘备夺荆州四郡……还有孙权亲率兵马,与合肥守军对战百日,终于在一封伪造书信的欺骗下退了兵。②
仲谋又被骗了。
曹丕隔着雨幕看向屋外的蔗田,甘蔗在今年丰沛的雨水里拔节疯长。
孙权就是踏着这样一场大雨来了谯县。
他退兵后未曾南归,而是自乘一叶小舟沿涡水直上至谯。
天色还很早,打在地上的雨水仿佛激起了团团雾气,笼罩着乡间的屋舍,还有舍前园圃中的丛丛甘蔗。
雨水的潮气混着青涩的蔗香钻入肺腑,孙权脑中混乱的往事逐渐清晰。
他推开虚掩的院门,环顾四下,而后信步前行。
行至中庭,隔着雨幕,他看到了肖似故人的背影。
孙权扬声喊:“小骗子。”
那小小的背影似乎瑟缩了一下,而后才愣愣回身。
一张陌生的脸。
“足下何人?”小僮疑惑,“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吗?”
五年间,曹丕设想过许多次和孙仲谋再会的场景。
或是在战场上重逢;或是父亲南征大胜,孙权归降;甚至是东吴日渐势大,攻入邺城。
总之二人剑拔弩张,每次梦到都能叫他半夜惊醒。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谯县家中一大早被僮仆叫醒,然后出了房门就看见孙权。
活生生的一个吴主站在自己眼前。
曹丕甚至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直到孙权从廊下走到他跟前,确认什么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开口道:“公子可还记得孙某?”
他终于回过了神,同时想起这里是自己的老家。孙仲谋不过带了两个随从,自己只要叫上父老乡亲,一人一甘蔗定能把这个吴主打得六神无主……
曹丕镇定下来回:“不敢忘。”
孙权很满意似的,他笑着伸出手,却最终没有触到曹丕,手掌只堪堪停留在曹丕的发顶。
“我也忘不掉五年前。”孙权道,“你长高了些,曹子桓。”
曹丕到底还是没有拉上父老乡亲群殴吴主。
他对南边来的不速之客以礼相待,孙权被安置在一间偏室,熏香暖炉一应周全。
然而被礼遇的吴主不礼貌,他说:“曹子桓,赤壁一战,我赢了。”
其实曹丕大抵知道父亲因何而败,骄兵轻敌、荆州水师、铁索连环,且孙刘抗北是为自存,而父亲南征却出于野心……
但孙权这么说,他就逆反起来了。
曹丕道:“天时会南风,周郎纵英才。”
言下之意,赤壁大胜同你孙仲谋没有多少关系,同我英明神武的父相也不相干。
“可惜你没有去。”孙权并未被此言激到,只是感慨,“我本以为能见到你。”
“隔着火海遥遥一望吗?”曹丕听见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他想,这场雨要是落在赤壁多好。
孙权颔首:“也是,其实你我不必相见。”
那你为什么过来呢?曹丕想起盛宪的血,想起那场正旦宴,想起白虹紫电寒水一样的剑光。
白虹被他遗失在渡口。
“虽不必,却不能不想。”孙权继续道,他的声音里透出些被压制的激烈情绪,“我记得你在渡口说,要去黎阳——经历万岁林,行行到黎阳。③”
这是他黎阳随军途中所作。
此事曹丕理亏,他估摸着当时孙权必然气坏了,指不定想把“小骗子”当桌角砍了。
“我那时年少无状,多有得罪。”这已经是服软,已经是致歉。
如果孙权再要别的什么……
好在孙权并没有再多提往事,而是转言:“你种的桂花活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布包,桂子香隐隐弥散。
南来的桂子香。
“我本以为它会冻死,可是春日一到,它就冒了芽。”孙权把香囊递到曹丕跟前,那甜香混着雨天的潮气扑鼻而来,“去年,它开花了。”
曹丕的亲吻突如其来,在孙权意料之外,也在他自己意料之外。
仿佛弥补,也仿佛是给五年前的过往开启后续。
孙权咬了一下曹丕的舌尖,对方吃痛之下欲后退,被他一把拉回,紧紧抱住。
而后他伸手去解曹子桓的衣带。
“仲谋,我……”二人唇齿分开,曹丕有些迟疑。
孙权的手在他腰间收紧:“难道你不会?要是五年前你这么说,我有可能信。”
不必再试探,亦无需再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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