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曹丕摆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反倒让孙权担忧他会在自己返程路上安排些杀手什么的。但曹丕只是艴然不悦,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也毫不修饰自己的言辞。
不过孙权也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离开,他继续问,依旧用对情人说话的语气:“十六年前,若是我求你留在江东,你会留下吗?”
这句话把曹丕问哑巴了,他能怎么答呢,他连说谎的余地都没有,他十六年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答案。
他懊恼地想寻找孙权言辞中的漏洞,并且很快找到了——魏太子扣押吴主,天经地义。但他却不能这样说出来,因为这句话一旦出口,他们就真的要全然成为魏太子和吴主了。
曹丕沉默地踌躇着,孙权贴近他抱住他,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佩着的流彩上:“我日久不归,东吴将会另择新主,届时旧主无用,甚至会成为江东的累赘。”
魏太子该明白的,于他们而言,政治生命的终结即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孙权感受到掌心下曹丕的手在颤抖,他施加力道与曹丕一起更紧地握住了剑:“子桓,那株桂树还在江东,我把它带去建业了。”
魏太子最终同意放吴主离开。
次日临行前,孙权去同杨修见了一面。
他们隔着一道栅栏,仿佛故友一样相对一礼,而后杨修自顾自地席地坐下,对孙权道:“我的死期怕是不远了。”
孙权心里很同意他这句话,但嘴上说的却是:“太子知道你绝非魏讽之流。”
杨修摊手:“那又怎样?我虽非乱党,但也不是太子的人。”他说着转过头,看向监牢墙顶高悬的小窗,“甚至可以说,我与你一样,心不在魏室。”
“那可不尽然。”孙权下意识反驳,“你我之心,截然不同。”
杨修很敷衍地点头:“嗯,不同。”
说完这句,他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在狭窄的监牢中转了两圈,然后再次开口:“确实不同,虽你我皆以魏室之人为友。”
这回孙权没再反驳,而杨修想起什么似的,走了过来抓住栏杆,问道:“临淄侯近来如何?”
孙权回忆一番,这两日他根本没听到有关曹植的消息,在邺城的这场腥风血雨中,身处风暴中心的临淄侯竟仿佛隐身了一般。
他坦言答:“我不知道,那晚之后临淄侯府什么动静也没有。”
听他这样说,杨修松开了栅栏也松了口气,笑说:“那好,那很好。”
孙权问:“你还有话要对临淄侯说吗?”
杨修决然摇头:“没有。”
“对其他人呢?”孙权追问,“还有要说的吗?”
杨修抬眼,与孙权目光交接时眼中透出了然。
“没有。”他仿佛笑了笑,“人生至此无可言,剩下的话就让我带到黄土中吧。”
孙权的身份、魏太子与吴主的交情,这邺城中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离开前孙权想对他说声保重,但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保重”二字实在讽刺。于是他只对杨修说:“我走了。”
杨修回他:“不送。”
孙权离邺之前没再见任何人,包括曹丕。他除了那把“流彩”之外没什么好带走的,于是简单地清点了一下行装,天黑前又去邺城的金市转了一圈,给登儿虑儿大虎小虎各买了些小玩意,然后便往城外去了。
不过孙权没想到,他离开金市的时候,能撞上曹伟。
曹文勋当时正垮着张脸坐在酒肆里,案边放着酒卮,跟前摆着酒盏。他一脸痛苦地举盏,闭着眼一口灌了下去,然后被呛得伏在案上咳嗽不止。
孙权驻足片刻,曹伟抬头时刚好跟他对上了视线。曹伟丢下酒卮,跑过来问他:“你要走了?”
他身上背着包裹、背着用布条缠得很严实的“流彩”,没有多少否定的余地,更何况他也没什么说谎的必要。
于是孙权点点头,说:“是的,我要回江东。”
“江东?”曹伟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你要留在邺城吗?”孙权反过来问他。
经过魏讽一事,曹文勋怕是不能留在临淄候府了。他虽然与叛乱毫无瓜葛,但魏讽举荐他去临淄候府的事情,多少都会有人记得。连位列相国的钟繇都被魏讽牵连而免官,更何况小小的曹文勋。
曹伟没有回答,怔怔的看上去游移不定。孙权拍拍他的肩,在包裹中翻找一番,最终在一堆叮铃咣啷的零碎玩意儿里摸出一只木雕小老虎给了曹伟。
他对曹文勋道:“你若还有仕宦之心,就带上这个,去建业找我。”
是夜晴朗,星汉漫天。孙权拿着魏太子的亲笔令书出了城,转头最后看了眼这座繁华复杂的北地城郭,而后连夜雇了艘小船,南下归吴。
回到建业,孙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见吕蒙。
子明抱病许久,孙权在去往邺城前就令他离开陆口,回建业休养。二人见面时,吕蒙虽仍有病容,但精神尚可。
他说他是取道芜湖回来的,见过陆逊。
“那子明有没有看见孤留给伯言的信?想必伯言如今已经把信寄出去了。”孙权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勾了勾嘴角,“寄给曹操。”
吕蒙答没有,而后提起了陆逊建议突袭关羽的事。
孙权抚掌:“伯言虽没看过信的内容,但他明白孤的心思……”
他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站起来走到一边兰锜旁,将架在上面的“流彩”抽出剑鞘。
吕蒙注意到了这柄陌生的宝剑,流光溢彩的剑刃折射日光,落在吴主雄心勃勃的脸上。
“孤去了邺城。”孙权抚剑,“邺城果然有人心向汉室,不过他们叛乱未成,被曹丕斩草除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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