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的乡亲答:“前些时候征兵被带走啦。”
“是报国之士。”司马懿适时接话,“大王当赏其亲族。”
曹丕想笑一笑,但又觉得此时笑也不妥,他的目光从满堂父老身上匆匆游移而过,然后微微颔首:“当赏,当赏。”
是夜,曹丕梦到了赤壁的那场大火。
江面像是烧红的铜镜,火光映水接天。他父亲的战船被烧毁,而他落入水中浮浮沉沉,带着血腥味的江水汹涌地灌入鼻腔。
在几乎要溺毙的时候,他听见了孙权的声音。
“子桓,把手给我。”
他顾不得细想便伸手过去,仲谋果然把他拉了上来。然而在他从江水中脱身的一刹,孙权从腰间拔出“流彩”,刺入了他的胸口。
曹丕于是惊醒,在一片昏黑的夜色中,他听见雨声大作。
是梦,噩梦罢了。他和孙权都没有亲临赤壁一战,这梦也属实荒谬。
但曹丕再躺下后却怎样也不能入睡,他干脆拉开帷帐,下榻走到窗前。
雨夜无月,但廊下有提灯守夜的卫兵,他叫来其中一人,令其去看看院中的甘蔗如何。
园圃中依旧种着甘蔗,听守宅的家人说,蔗丛涉炎夏、迄凛秋,生长了许多年。曹丕知道那不是自己种下的,却依旧在意它们的盛衰枯荣。
江南水土丰沃,曹丕想,他下次种甘蔗,要种到孙权的地盘去。
他关窗点灯,铺开竹简给孙权写了一封信,信中记述了他今夜离奇的梦。
身为魏王,曹丕的私人书信再不怕有人查探,天亮后他便令人即刻动身,将信件送往江东。
孙权知道曹子桓矫情别扭,当年情深意笃时还觉得这点颇为可爱,故而屡次逗弄那个小骗子,不过曹丕这次的来信就矫情得没有那样讨喜了。
那个荒唐的、抹黑他孙仲谋的怪梦倒在其次,他就想知道,“巡幸建业,植蔗江东”一句是为何意。
曹丕还不是天下之主,他也不是曹魏之臣。
江东姓什么也不姓曹。
但两任魏王的意思都这样了然,已故的魏武想做周文王,如今的曹丕正带着大军驻扎谯县,兵锋直逼许昌。
汉帝所在的许昌。
子敬早就说过“汉室不可复兴”,孙权深以为然。他对汉室、对汉帝的忠诚极其有限,几近于无,但汉帝的旗帜倒下后,江东又将何去何从呢?
他的天命尚且未到,而刘大耳如今怕是恨他入骨,他只能选曹丕。
这封信是曹子桓私下寄来的,所以他亦是以孙仲谋的名义私下回。
吴蜀之间必有一战,因为关羽,因为荆州,也因为辗转多年终于创下一片基业的刘玄德已经年近六旬。
所以江东要交好曹魏,最好能向曹魏借力。
而孙权要向曹丕称臣。
他落笔还是“子桓无恙”四字打头,信中详细回应了曹丕那个荒诞无稽的梦——我怎么可能会给你一剑呢?你当年跟着华歆王朗逃走我孙仲谋计较了吗?魏讽叛乱不是我千里北上跟你同生共死的吗?曹子桓你做梦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吧?
至于“植蔗江东”那句,被孙权轻飘飘地一笔带过,转而提到当年曹丕种下的桂树。
他写,桂酒香甜,待君共饮。
孙权款诚如此,曹丕也觉得是时候了。
他在十月初带兵自谯县前往曲蠡,临行前又给江东去信一封,附上甘蔗段若干。信中所书无它,教孙权种甘蔗而已。
书信送到建业,孙权见信,想笑。
他觉得曹子桓这份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有趣。
此时曹丕正在跟汉帝玩“三辞三让”那套,甘蔗和信应该是他离开谯县前送出来的。听闻汉室的使者已经在许昌和曲蠡之间来回跑了不止三趟,然而魏王似乎是演上了瘾,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依旧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汉帝在战战兢兢地陪场,魏国诸臣在孜孜不倦地劝进,这样一场大戏开幕前,曹子桓竟然会想起来给他寄甘蔗,还顺带教他种。
其实他试过种甘蔗,多年前去谯县私会曹丕那次,他就从被曹操斩杀的诸多青蔗中摸了一节带回江东,学着曹子桓插桂枝那样把蔗段插在了土里。不过孙权没能把甘蔗种活,那一小节青蔗最终融入了江南湿润的泥土。
“按信中所写,种下吧。”如今孙权已无此闲暇去亲手种蔗,这种事他只会交给下面的人,毕竟荆州以西,刘备随时可能带兵东向。
不过倘使曹丕践阼称帝……汉皇宗亲玄德公是否会改东征为北伐,先行与篡汉的逆贼开战呢?
数日后,魏王的一个“可”字结束了这出冗长的禅让大戏,终于是“天命无常,唯归有德”。
曹丕登台受禅,在群臣的朝拜下一步一步走上灵台。台上柴燎告天的大火炽烈耀眼,在冬十月的寒风中熊熊燃烧。曹丕拿着玉圭的双手掌心发烫,冒了不少汗。火光灼目,他的眼底有些干涩,念出那句“臣皇帝丕”的时候,曹丕几乎落泪。
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是大魏的天子了。
他追奉父亲为武帝,改年号黄初,遵二王三恪之古训,封逊帝刘协为山阳公。
他作为新帝展示着自己的贤明和仁德,但在受禅完毕后,他又忘形了。
下了灵台,把玉圭递给礼官收好,曹丕捏了捏自己湿润的掌心,忍不住开口感叹:“尧舜之事,吾知之矣!”
这八个字也被他写进了寄给孙权的书信中,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封《策命孙权九锡文》。
封君为吴王,以大将军持节督交州,领荆州牧事,加九锡。
魏帝送来的种种封赏之物被堆放在堂上,孙权指着它们看向东吴群臣:“议一下吧。”
群臣不能苟同。
张昭徐盛涕泗横流,以此为奇耻大辱。
诸葛瑾问,至尊要向曹魏纳供任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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