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权最终当然没有把曹魏的皇帝抢回来，他只带走了天子的副车羽盖。五百死士像一阵席卷而过的风带着战利品南行，被洗劫了一通的魏军车队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仓促北往。
朔风临境，寒冰覆江；草木枯折，枝干堕冰。
广陵少有这般肃杀的时候。
不知是因为萧索的寒风还是别的什么，没了华丽羽盖的车舆里，曹丕按着心口，嘴角溢出一丝殷红。
在昏厥前他想起自己方才的梦，梦中他化为浮云，适逢长风行至吴会，与一只皎皎的鸟儿擦身而过，不远处扬鞭疾驰的少年追逐着鸟儿，最终没入山林。
一日后曹丕转醒，令车队改道雍丘。
雍丘王的府邸冷而不清，曹子建仍在饮酒、仍在赋诗，只不过围绕在他身旁的人，从宾客变为了妻儿。
曹丕来时未下旨意、未令通传，目睹此景时更是让随行之人噤声。
他知道子建第一任妻子崔氏被父亲赐死、子建的两个女儿相继夭折，且他生在帝王家，他的哥哥只能给他这点淡漠的兄弟之情，如今妻儿相伴的天伦之乐于子建而言弥足珍贵。
愿他余生都能享此天伦。
遥立庭中的曹丕最终还是被曹植发现了，看见兄长的那一瞬，曹子建的酒似乎即刻就醒了八分。他错愕地盯着曹丕看了半晌，而后慌忙带着妻儿向魏帝行礼。
“陛下。”
看着惶恐跪地的曹植一家，曹丕轻轻咳嗽两声，伸手按在曹植肩上：“子建……朕有言相告。”
曹植跟着他步入曲室，独自面对兄长时他更为拘束。
曹丕单刀直入：“子文系暴病而亡，并非为谁所杀。”
曹植愣怔良久：“陛下要告诉臣的……就是这个？”
他的眼神中还是有一丝怀疑，但曹丕未再多言，径自起身离去。他走向庭中等候的众人，最后看了一眼在曲室内呆坐的曹植，而后提声道：“传诏，庸勋亲亲、暱近尊贤，徳之大者也。雍丘王为朕母弟，骨肉之亲，增王食邑五百。”
如此，他们兄弟间便算有个了结。
黄初七年的春日匆匆过去，四月昌陵乡侯夏侯尚疾笃，临终前祈求与此前为曹丕所杀的爱妾同葬。曹丕起先坚决不允，这不是在打德阳乡主的脸？但他亲自去见了夏侯尚一面，看见伯仁将死时的眼神，忽然就动摇了。
他也肖想过的，肖想百年后与曾经所爱之人同归首阳。
人终此一生，到最后还能索求什么呢？一点执念罢了。他所念是天方夜谭痴心妄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全，既然如此，不如成全别人。
魏帝松口后不久，夏侯尚释然而去，谥曰悼侯。
“自古及今，未有不死之人。”魏帝亲临葬礼，手抚着昔年好友的棺柩，只觉掌心下一片毫无生机的凉。
他不知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别人，明明他自幼随父亲征战，死亡在沙场上是如此稀疏平常；明明他不到四十载的人生中，或亲自或间接地杀了不少人，从张绣到魏讽，再到无辜的甄氏；明明他多年的亲友已零落殆尽，从大哥到公干仲宣，再到父亲和子文。
明明他早就知道的，自己也会有这一日。
他胸中绞痛，额上沁出冷汗，好在天气闷热，一时间也无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走出昌陵乡侯的府邸，曹丕以袖掩唇，在玄黑的帝王袍服上，那一片血色并不显眼。
不过数日后，魏帝亦病重。曹丕自知大限将至，急召平原王曹叡觐见。
这孩子还是和他不亲近，平素又沉默寡言不近朝臣，曹丕不是没有动过立幼子为储的念头，不然不会将长子寄养在皇后名下，却迟迟不给他太子的名分。
然而已故的贾老太尉的那句话犹在他耳畔——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
他生前无力再将大魏一统，世道依旧扰攘凌迟。若废长立幼难免使兄弟相争，哪怕元仲自己不争，他身边的高堂隆、郑称等人难道不会心有不甘吗？更何况国赖长君。
曹丕想，当年的自己不也倚仗了这个“长”字吗？他的大魏，日后合该是元仲的。
“叡儿，过来。”
这几年曹丕叫他元仲，诏书中称呼他平原王，发怒时连名带姓地喊他曹叡，许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这让曹叡一时间有点恍惚。他愣愣地上前揭开了父亲榻前的帷帐，而忘记了这多少有些逾矩。
天子的榻边放着玉玺，那一方印曾让无数人为之癫狂，曹丕刚刚得到它时也是日夜摩挲，不肯离手。
侍奉一旁的内官捧上小几，曹丕撑着坐起，将一道诏书在案几上展开。
那一长段的文字依旧以典故打头，中段把曹叡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最末才步入重点，其以平原王叡为皇太子。
曹丕把玉玺交到曹叡手中，然后按着他的手，在诏书上加盖大印。
黄初七年五月，魏帝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入崇华殿，令征东大将军曹休速回洛阳。
曹丕最后一次着帝王冕服，携太子于崇华殿面见三位托孤之臣。
“有间此三公者，慎勿疑之。”
他声音不大，曹子丹还憋不住哭声，他怕叡儿没听清，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儿明白！”曹叡猛地埋下头，一滴眼泪滴在了曹丕手背上。
曹丕忽然有点高兴，原来他们终究是父子。
他大事已了，只可惜没有等到文烈，毕竟他出镇的东南边境离洛阳太远。
那大江再往南，就更远了。不过没关系的，“魂而有灵，无不之也”，身埋黄土之下，魂灵却可归于山河天地……倘若人真的死而有灵的话。
那我想变为浮云飞鸟，再游少年时惊鸿一瞥的江南。曹丕这样想着，嘉福殿的陈设在他眼中慢慢模糊，模糊成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像是建安七年吴郡灰蒙蒙的天。
转月，魏先帝曹丕葬首阳，太子即位。
消息越过山川大江，传到东吴。吴主孙权召集群臣，决意发兵江夏。
53/56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