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棠从恍惚中走出来,花了几个子儿托跑堂的去后场找兰杏,不消多久,那人喘着粗气跑回来说,兰杏不在里面。
“你可有看到她往哪里去了?”
跑堂的一抹脑门儿,说道:“园子里这些旦角儿,咱也不能只盯着她一个人看啊。要不,您上楼座里等着?”
玉棠摇头拒绝了他,自个儿一人立身于这棵木樨树下,倒是个僻静地儿,站了有些会儿了,也不见一人路过。她是去了哪里?可是去庙里寻自己去了?她胡思乱想着,想与兰杏见面后该说什么,想兰杏去庙里没寻到她又会怎样,想她不收这礼怎么办,想她出去半日不归又如何。
种种事情团在一起,成了乱麻,既绑住她的人又绑住她的心。一时间,站在这里,竟也成了一种煎熬。
她抓紧手里的盒子,顿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无意间成了戏台上的丑角儿。这样的心血来潮,这样的愚蠢做法,不是丑角儿是什么呢?我大可不必在这树下苦等,我不用费尽心思给她挑选礼物。一向都是旁人奉承我的。玉棠想着想着忽地甩了甩头,她不清楚这个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也许,今天不适宜外出。她转过身欲要离去。
哪成想戏园门口来了辆车堵住她的去路。车门打开,先是个男人下来,绕了半圈到副驾驶座门口弯腰拉开车门,便见一位身穿百褶裙的女人缓缓探出身子。帽檐下的那张脸可不正是兰杏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魂魄游离于肉身之外去了,她没敢上前,后退几步躲进了后场漆黑的角落里,屏息凝神等那二人走来。
“兰小姐真是盛颜仙姿,蕙质兰心。若不是路上偶然相逢,我还不知兰小姐竟这样美艳不可方物。”男士皮鞋踩踏木板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在这方小天地里听得格外真切,玉棠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大概想得出他此刻的脸上应是照旧挂着那抹令人厌恶的微笑。头发和皮鞋一样亮。滑得苍蝇站不住脚。
兰杏的回答在几秒之后,听起来她紧张得声音有些发抖,“林先生,您别这样说……我不认为自己有您说的那么好。”
林先生。玉棠的舌尖压下这三个字,只让它们在心底发出声音。对方爽朗的大笑吹进她耳里,牵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她描述不清。那细微的感情波动在心脏快速跳动,耳际发出阵阵蝉鸣时倏忽闪过,快到来不及捕捉,来不及品味。如一根毛衣针深深地斜刺进皮肉里,感受到痛苦的瞬间,想不起该如何将它拔出。
他们停在后场门口,黑暗里,玉棠模糊看见两个挨得极进的人影,不,它们融合到一起,俨然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庞大的影子。衣裙的窸窣声在这片天地里清晰可闻,她不得不努力压制住自己亢奋的心,生怕喧嚣的心脏和呼吸声打破面前的“奇景”。
“……就送到这儿吧!林先生。我还有出戏要上台。”兰杏往旁边一退,推开了虚掩的门。门内暗黄的灯光从缝隙间洒出些许。
林先生看眼腕表,低声道:“好,我明天来看。看一个不一样的卞玉京。”那扇门关上时,皮鞋的哒哒声也由近到远直到再听不见。
玉棠上前,将微微颤抖的手贴在门板上,她看着掌下起了木刺的板面,从心底生出一分抵触的情绪。就在这扇门前,就是这扇门。她往后退了一步,纷乱的内心在门内泄出第一缕光后平静了下来。
见到她,兰杏表现得很惊讶,立时从圆凳上起身疾步走近她,一双眼里满含喜意,嘴角上扬勾出一抹微笑。“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不知。”
“来了好一会儿了。没见到你,就去了楼座等着。”她放下礼盒,环顾四周,目光直直射向墙角里的衣帽架,那上面挂着才拿下没多久的黑色软呢帽。“出去做什么了?可让我好等。”
“不好意思。”兰杏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瞧见那顶软昵帽,瞳孔骤然放大,几息后她半转过脸来,说道,“去济安寺找你,见你不在,路上回来时……凑巧遇见了林先生。”
玉棠颌首,将礼盒外侧系着的绳结打开,推开盒盖取出那条绣有洋桔梗的丝巾,向前一递。“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家里有什么急事呢。试试,送你的。”
“送给我?太贵重了。我戴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玉棠朝她所在的方向迈出两步,“好看吗?不说别的,只问你,喜不喜欢?”她立在兰杏面前,用她那曼妙有致的身体,遮挡住从玻璃灯罩里投来的大把昏黄的模糊光环。而光环则把她们相融的底影投射于暗灰的墙面。
眼下这一幕令兰杏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紧张。
她推开递来的丝巾,“我是很喜欢,但我怎么能一分钱不付就白拿?”
“不值几个钱的。”玉棠偏头去看另一个盒子,“你喜欢就好,戴一条试试。”
“我不能收。”她说罢从玉棠的眼下逃开。
为了掩饰心里的惊慌,几步到了镜子前,拿了梳子开始梳发。长长的头发遮住半张脸,使旁人不能轻易观察出她此刻面上的表情。
“怎么不能收?”玉棠在原地问她,把拿在手里的丝巾搭在了椅背上。
兰杏一言不发,只是在一下一下梳着头发,那如绸缎般平滑富有光泽的乌发在这小房间里似乎成了一块儿帐幕,横档在两人中间。玉棠在梳妆台前坐下,扫视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张桌上除了演出要抹的油彩,要戴的头饰外,只剩下一瓶玫瑰香的头油,和一罐雪花膏。她连只口红都没有。怎么能有呢?便是有瓶香水放那儿,她都不再是她了。
“怎么不能收我的东西。”她拿来在瓶瓶罐罐中躲着的簪子,用指尖摩挲两下又给放了回去。是一只银梅簪,整体银白,唯有花蕊用了一颗红玛瑙来装饰,没有多精贵,却素净而精巧。
“……我如何向你说?”她编好辫子转过身来,“我收不起,你带回去吧。玉姐姐。”
“你叫我姐姐,我做姐姐的就不能送你礼物?”
她低首凝眉,两手在袖筒里互相揪扯。玉棠心里来了气,站起身一遍一遍问她,“为什么不收下?”每问一遍,两人就愈加感知到周围的空气有多么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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