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嘀咕了什么话她没听清,只顾举起酒杯到眼前瞧着。船划过了弯,歌声近了,她隐隐约约看到几点投映到湖面的灯光。飞虫围绕美孚灯翩翩起舞,它们似乎在跳一种很摩登的舞蹈,旋转、旋转,扑到灯罩里嗤地坠下去。
她看得入迷,男人也趁机搂过她,糙热的掌心有意无意摩挲着肩头。甜腻的酒液流过食道,她闭眼吐了口气,男人的脸霎时丢了五官,空洞洞的一面犹如砂纸。鸮鸟咕咕叫着,煽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响声,一阵凉意袭上心头。
向后仰去,平静的湖面忽溅起水花,她把酒瓶一股脑儿全丢进了水里。
疼,整个脑袋像被针扎一样的疼,她用嘶哑的嗓音呼唤春莺,没多久,一条温热的毛巾敷到额上,温凉的白水一点点灌进口内。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她歪过头重新睡去。
做了一个十分混沌的梦。她醒来扶着墙发起愣来,耳朵里鼓噪得很,说不清什么声音在耳道里乱弹,就同那梦,那八月的夜一般虚幻、缥缈。
桌上有一大捧玫瑰,一封信夹在花里。她马上猜到那花是谁送的,乏力的身体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支使她站起将花撇到地上恨恨踩上几脚。
“小姐。”春莺走来扶着她坐下,随后麻利收拾了残局。
“我昨儿和谁去划船了?”
“您昨儿昏睡了一天。”
“那我和谁去划船了?”她握紧拳头紧张地问道。
“您前日里和王少爷去的。”
她不言语了,红了眼眶无声流泪。
“三太太放心不下您,派了我和一个小子陪着您呢。”
“你们在哪儿呢?我怎么一个人也没瞅见?”
“我们就在您的船后头,起初要坐大船的,是您说小船看夜景好,这不四个人分坐了两条船嘛。”
“春莺,我把酒瓶丢进湖里去了?”
春莺点头,不知所以。
“我真该死!”她捂住脸,泪水凄然而下。“投湖的该是我!该是我自己!”
“我差点从了那迷幻的夜,着了魔鬼的道儿。我真该死!我分秒都受不了,挺不了!我为什么没从船上跳下去?!”
她抓住春莺的手,抚着胸口道:“我没脸再去见她,没脸再去找她了。”她忽地立身朝窗口跑去,推开窗户,沁凉的微风吹进屋内,“我若是个意志坚定的,我现在就该从这里跳下去,摔死我。偏偏我懦弱无能,矫揉造作!我没脸再去见她了!”
“小姐,你别说这些疯话了。你要是真爱那个人,你就带她走吧,随便去哪里,走得远远的,像芸小姐那样。”
“我走去哪里?哪里容得下我们?春莺,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我连学堂都没去过几年,我能做什么呢?我难道靠让她卖唱来养活我吗?”
“您洋话说得那样好,云南、上海还立了夜校,您去工厂,您去国外,到哪里不能活呢?”
任凭春莺苦苦劝说,她只是怔怔地念道:“我走不得,我走不得……”风吹起她的单衣,恍然一瞬她似是飘在空中,可始终有一根线紧紧系在脚踝。
王少爷当着她的面爱做个好人。见有乞讨的孩子拦住他们,他没气恼,好脾气地摸出几元钱朝远处扔去。几个孩子一窝蜂冲去。
他笑笑摩挲下巴说道:“真像是抢食吃的狗儿。”
玉棠瞧见他们为了银钱互相推搡撕打,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是没说话。
“席小姐,钱真是个好东西,没了钱啊这人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他看似无意的一席话刺入玉棠心底。
“席小姐心情不好?也是,天天看到这些泥猴儿,就是弥勒佛也笑不出来。”
擦鞋的摊子旁边有个拉洋片的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用那仅存的右眼直直盯着玉棠。玉棠本想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过完事,哪想老头儿后面钻出个小孩儿来,渴望的眼神如有实质般紧锁她的手包。
她走过去,老头儿咧开嘴无声笑了笑。一只半人高的大黑木箱子蒙着帘布,她掀开布将眼睛凑到镜头前,箱子里的灯亮了,道姑妙常出现在她眼前。
图画一张张滚动,箱外的老头儿配以演唱,一出《玉簪记》很快落幕。她掏了钱正要递给老头儿,却教王少爷抢先一步。
“哪有让女人付钱的道理。”她不语,硬是将自己那份钱重付了一回,这做法反让老头儿不知所措。
离开拉洋片的老头儿,二人继续向前随意走着。
“席小姐可还喜欢我上回送你的玫瑰?这玩意儿过了花期,买坞里卖的就准贵上好多。”
“你不喜欢我就送些别的东西,看你用着我心里也舒坦。等你过了门儿,想要什么没有?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他叨念一路,玉棠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春莺和她说兰杏找了别的活计,早搬出园子了,她心知对方十有八九是到哪处茶楼酒肆靠卖唱过活日子。想到这里她就怕,怕看见兰杏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儿。
王少爷说累了,于是他们就近找了茶楼进去喝茶。伙计领着他们奔雅间,才坐下不多久一壶龙井已端来,几碟点心放上桌,王少爷洗了手倒好茶不急着喝先点根烟吞云吐雾。
屋里烟雾缭绕,玉棠随便找个借口躲了出来,依着栏杆望楼下忙得晕头转向的伙计。打牌、骂人、大笑各种杂音从几间屋里跑出来,她除了厌烦再没别的。
“小猫儿……”
一个丫头拿着狗尾巴草逗猫儿玩,这让她想起老太太屋里的猫儿,丢了好些天了压根儿没人找。那猫儿大概是老太太的护身符,猫儿一丢,老太太也病了,整日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
那猫儿长得真好看,雪白的毛,黄眼睛,趴在窗台板上乖巧可爱。玉棠叫住小伙计要了鱼干下楼逗猫儿。这野猫不怕人,见她拿来鱼干当即喵喵叫了几声,玉棠摸完它光滑的皮毛后把鱼干扔到它嘴边。
“小姐,楼上王先生找您。”小伙计擦擦汗气喘吁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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