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养不了你?”她忽然来了气,撇下针黹对她母亲道。
“我会说洋文,我当个女先生每月领来月钱养你。我会做活儿,我给人家刺绣、洗衣裳,我会算账,我给人家当账房先生。”她说到最后差点骗过自己去。
“你开什么玩笑?你当女先生?当账房先生?你傻了?玉棠,别嘴硬了,你离了这个家能做什么啊?你和我一样离了男人是不行的。”
这些她都知道,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她就不爱听。她拿来床上的活计儿指给母亲看。
“不好吗?不好吗?您告诉我,这不好吗?”
三太太斜眼看她,吃吃笑道:“好有什么用?你和我一样,说再多也是一样。你没吃过苦,你过不惯那样的苦日子。”
“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哪儿?你说出个一二三来。”
她抓紧半完工的帕子,神经质地瞪着地上的花纹毯子。绣花针斜扎进皮肉里,逼出一滴滴血。
“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谁信啊?她就是喊破天又能怎样?谁信啊,谁信啊。说出这些话,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她。傻子,贱人,怎么难听怎么来。
三太太瞧见她手破了,便要出声提醒她,拍拍玉棠的肩才说出一个字,对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扎着针的手在面前胡乱挥着,血珠溅到三太太脸上。
“我和你不一样!”
她失心疯了把一盘茶具推下桌,踹倒椅子,掀翻桌子,碎瓷片刮破她的腿腕,一道三厘米长的口子流出鲜红的血液。四溅的热茶滚上香炉,险险浇灭了未燃尽的炉灰。这一幕吓得三太太一动不敢动。她的女儿披头散发,活像个疯子,一边哭叫一边道歉。
“我和你不一样!”她颓然倒下,手里紧攥着帘布,哀求的眼神投向立在墙角的母亲。“我和你不一样,不一样!娘,你说啊!说我和你不一样!娘——”她用尽全身气力去叫三太太,充血的脸扭曲的脸教人害怕。你在她身上再看不到一个女人的温顺、柔媚。她展现出的只是困兽的绝叫,绝望的尖叫。
楼下有人匆匆赶上来,她慌忙理好头发,抹抹脸,挂着斑斑泪痕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母亲,对不起。”
路过的侍者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便托对方去买盒香烟来。
“那么女士您需要哪种牌子的香烟?”
她向房门口瞥了眼,回道:“自大、无聊、庸俗的男人爱抽的那一种。”音乐和酒瓶或者别的什么制造出的杂乱声音穿透墙壁响在耳际。
侍者尴尬一笑,“您的意思是……”
“你看着办吧,钱和小费等你回来后给。”她打发走侍者,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晚风悄悄进来,头顶的电灯像是迷了眼的人忽地一闪。
各类车子停在这家店门口,各种人行来行去,浓重的香水味、汗液、不知名的花香,谁知道打翻了哪个香料盒跑出这多的味道?她觉得气不够喘,微微张开嘴巴呼着气,甜腻的红酒味还没散去。这一条街挂了许多的灯将这夜照得宛如白昼,她瞧眼玻璃上的自己忽明忽暗。
人都是爱享乐的,放眼望去只这条娱乐场所多的街市热热闹闹,门口站几个漂亮女人,穿得光鲜亮丽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看不到尽头。不禁感叹这小城里竟有如此多的人吗?
侍者买完烟回来,比她预想的多出一盒,她抽出那多的另付了钱叫对方把烟送进去。
“里面有位先生请您进去。”他说完走了。
多出的一盒烟被她放进手包里,进了房间几对眼睛扫过来,三太太问:感觉好点没?她敷衍一句了事。过去看大家都吃完了饭,换到别张桌上摆了麻将,满屋全作砰砰砰。
“席小姐爱打麻将还是更喜欢桥牌?”
“别那么见外,叫她玉棠就是了。她麻将桥牌都会打,主要是您想玩什么。您是客人嘛。”
“客随主便。女士优先,席……玉棠选一个吧。”
她坐到那个众人有意留出的空位上,摸了麻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真是好极了。大太太搭牌时剜了她一眼,那意思就是在说为什么不顺着王少爷的意选桥牌。
他们有意让王少爷赢,一个个绞尽脑汁想怎着能输得漂亮,赢得开心。玉棠偏不顺着他们,待王少爷出了二万,她一个“碰”字叫得在场人心惊。
“吃不进。”
越过去了,王少爷继续出牌。
“吃。”
“杠。”
“碰。”
“清一色。”
“碰。”三太太看眼自己的牌,不好意思笑笑,“错了错了。”
打到最后莫名教玉棠和了一把牌。这时候男人脸色还算正常,他从手边摸出钱划到玉棠那儿,转头和他们说说笑笑。
有人道:“运气好。”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探手摸牌,明晃晃的灯光下这雪白的腕子倒比香烟更迷眼了。那滑腻、令人不适的目光时不时就投射过来,愈打愈烦,玉棠推倒麻将又和了一把。
屏风后面的座钟响了,拖了老长的调子当当敲了十一下。夜深了。王少爷的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豆大的汗珠滚下来砸到两肩,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油腥气始终萦绕在鼻尖似要闷死人。
“往常没见她手气这样好,定是有王少爷坐镇,迎来了观世音菩萨。”
“对对对,没准儿还是个送子观音哪。”
座钟的音浪逐渐消散,玉棠突然推了牌从座位上离开。
“胸口闷,我出去透透气。”话音未落已丢下一干人。
出了饭店她寻到一处僻静地倚墙立身。送子观音?她气得手发抖,却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打开手包掏出烟盒划洋火点着一根入口。第一口她被呛得弯腰咳嗽,眼泪汨出来。后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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