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布置了课业,听堂下一片哀嚎声,他无奈地笑笑,铁面无私地拾掇了自己的书册,沿着廊亭出去。
“祝大人留步。”
声音有几分耳熟,还是那身熟悉的青衣佩刀,祝约止了脚步,看应松朝他走了过来,双手抱拳,奉上拜帖,“我家大人请祝大人今夜秦淮寻鹊阁小聚。”
祝约抱着薄薄的书页,没有接那道字迹清逸飘然的拜帖,他冷淡地看着应松,“不必了,明日下官还有课业和史册要忙,今夜不宜宴饮,告诉你家大人,锦衣卫一事与下官无关。”
学生都往饭堂去了,廊下无人,只有几从低矮的石榴花,应松举着拜帖的手僵在那里,又听祝约语中竟有几分悲凉,他缓缓道,“定侯府更没有不臣之心,不必来试探了。”
晏闻晏大人乃当朝新贵,天子妹婿人选,平日结交拜见之人恨不得踏破晏府门槛,应松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直白的推拒,回过神来,那道绯色官袍已经绕过月门,消失不见了。
只余下几点春露滴滴答答地落在国子监的砖地上,那声音冷得惊人。
晏闻下了朝就直觉这事情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徐逢是承泽帝一手提拔进锦衣卫的,身家性命皆是皇权所赐,他没拿到谢原的罪状,反倒让谢原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自尽,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对。
谢铮也是昨夜咽气的,一把老骨头没有扛过诏狱的刑罚,就这么死在了诏狱里,刑部郎官亲自验的尸,定了是断了骨头,五脏破裂而亡,至于谢原,只剩下一具尚能辨别几块藏蓝布料的焦尸。
谢氏父子死前均未认罪,呈上御案的只有几张残片,谢工部写得一手好字,字字都是冤屈。
承泽帝没说什么,于羡鹤昨夜不当值,一并罚了俸禄,早朝上,即便没有认罪书,他依然定死了谢家的罪名,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处理后续事宜。
普天之下有这能耐的没几个人,但有这份心的只有一个祝约,他不明白从前那个脑子还算灵光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湖东书寮求学的时候,祝小侯也是拔过头筹的。
祥初三十八年,晏家好说歹说把他送到了梅里吴氏的学堂,为的就是让他沾一沾当世大儒的风骨。
彼时西北打了胜仗,副将定侯却被偷袭断了右腿,前肋也碎了两根,于是先帝传旨让他去吴氏静修,伤好了才许他回西北。吴氏既是书香故地,也是当世名医,祝约的祖母,祝襄的母亲就是出自吴氏旁支。
许是古来江淮一带就是门阀与皇权的党争杀伐,梅里吴氏参透其中冷血冷情,后来教书育人,悬壶济世一样不落,却下了一道家规,禁后辈读书入仕。
也是这道家规,护住了门楣百年兴荣。
祝襄在祥初帝眼里就是大老粗的愣头青,养在西北苦寒之地莫说伤恢复的好不好,一有什么战事他绝对第一个冲在前头,再来个雪上加霜。
于是祝襄住到了太湖边上,最喜欢做的就是带他们这群坐不住的半大少年钓鱼,人没什么架子,也好说话,连晏闻也跟着喊一声祝伯。
祝约就是那时去吴夫子手底下读书的 ,晏闻第一次见他,祝小侯爷正在学堂里抄书,外面有一簇新开的艳粉桃花,少年一眼撇过来,不见与他面貌相称的文士风流,反倒带着西北凉州的冷硬肃杀之态。
和他们这些从小长在江南富庶之地的少爷公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那小子确实生的好看,眉目分明跟山水画似的,就算板着脸也并不惹人讨厌,还想上去招惹招惹。
于是学堂的孩子打了赌,说祝小侯爷是蛮夷之地长大的,学问肯定一塌糊涂,字儿也不咋样。晏闻那时候被推了出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他去考小侯爷八股其一的破题。
晏闻欣然应下,自来熟地凑上去了,他自认自己是个人见人爱的,肯定不会有人舍得不搭理他。谁知小侯爷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目光绕过他告诉一群扒着门栏偷看的学生,夫子要来了,这群人才吓得闹哄哄入了座。
就在众人为小侯爷不接招而可惜的时候,祝约丢给了晏闻一张纸,纸上字如修竹,行文破题利落简明,羞煞了一片瞧不起他的人。
就算后来国子监人才济济,祝约没那么冒尖了,他也记得这是个极聪明的人。
怎么如今就拎不清了?
晏闻有些苦恼地按住额角,公文也看不下去,遣了应松去国子监抓人,应松前脚刚离了部院,后脚就有长公主府的侍卫来送帖子,说是长公主殿下新得了一批番邦的赏赐,要晏大人散值后去瞧瞧。
心头的烦躁像是云破月明,陡然松快了不少,他这才有几分高兴,起身接下拜帖。
第8章 洞玄
谢氏一案了结得匆匆忙忙,“吾辈立身,唯当忠君”八个字叫不少人都瞧见了,徐逢挨了打罚了俸,被抬回了府邸,承泽帝宣了祝约进宫几次,祝约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朕知道谢原死了你心里不好过。”
承泽帝低头看着他,明黄的衣袍在眼前晃了五六个来回,天子怒斥道,“你把自己关在国子监不吃不喝做给谁看?!给朕看吗?”
祝约又被召进宫,跪在地上,回答也有气无力,“臣劝他认罪,还能有个全尸,他为什么要这样刚烈,是否真有隐情?”
“朕说了朕会去暗查,但这俩人留不得你明白吗?!”
承泽帝知道他跟自己闹卯,下朝前就让膳房送了清粥小菜进谨身殿,回来的时候祝约一口未动,不仅如此,他还跪在那儿,绯色官袍空荡荡的,一看就是瘦了不少,一吹就要倒。
眼中也失了神采,跟个孤魂野鬼似的。
他一时气急,连称呼都忘了,“祝约,别仗着朕不会动你就得寸进尺!”
“臣有罪。”祝约伏身,声音因绝食太久有些飘忽,“臣并非忤逆皇上,只是惯见生离死别,心中悲痛,实在难以下咽。”
“难以下咽?”承泽帝被他挡回来,心里憋着闷气。
他坐到书房的椅子上,看着那道跪地的绯色身影,片刻后才咬牙切齿道,“罢了,朕准你几天假,你去你母亲和祖父的牌位前好好想想,为一个叛贼要死要活,是不是你定侯府的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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