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石坚并未明说,一件三品侍郎的官服并不是那么容易到手,谢家已被抄家,谢府主母多年前就已经病逝,谢原没有娶妻,那么能拿出这件贴身之物并且有本事搭救谢原的人又有几个?
祝约垂下眼思索了一会,回道,“我其实一开始就着人查了谢府抄家的事,名册上并没有遗漏,但那仅仅是谢府的亲眷仆役,除了这些人,像谢铮这样的老臣门生无数,或许有人同我们一样。”
“小侯爷是觉得,是这些人做的?”
“不好说,门生多是有才华却苦于运气未曾登科,只能留在金陵混口饭吃的书生,哪来这么大本事,这事连你们都办得胆战心惊。”
祝约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绝食还要当值真的是件很累人的事,“等谢原醒了,我会问他,锦衣卫那儿怎么样了?”
“也就那样,横竖是个哑巴亏。诏狱里头本就封闭,不准生火是传下来的规矩,从前犯人冻死也就冻死了,但谢氏这案子,于大人吩咐了圣上裁决之前不能死人,才用了干草取暖。后来圣上把谢侍郎下狱,要徐逢拿到认罪书后再让人伏法,您去搅合了那一遭他也不敢慢待谢侍郎。所以后来那些草我选了京郊农田常用的枯杆芦苇,见点火星就能着起来。”
加之他暗示谢原引火,只要诏狱火势失控,众人纷纷冲进来时,石坚就能想办法偷天换日,徐逢若真能摔那一下最好,不摔也能用玉带糕砸了外墙的烛台。
“我放碎硝石和血水的时候也没指望能摔了他,但是小侯爷算得不错,这一摔起火成了他的过失,自然不敢捅倒皇上面前。”
石坚道,“徐逢这人,仗着皇上器用,惯常不把人放在眼里,被于大人一激更是洋洋自得,急着拿认罪书邀功,如果这火因他而起,他倒宁愿把过错全部推到谢侍郎自己身上去,好免了他自己的懈怠之罪。”
“你们……”祝约听得叹气,“你们受苦了。”
“不苦,老侯爷对五军营的兄弟恩重如山,做什么都应当的。”
石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眼下皇上还要仰仗锦衣卫,不会真的做什么,皮糙肉厚的挨几下不打紧,于大人让我提醒小侯爷,谢侍郎如何安置,必得小心,尤其是听到风声,康南长公主近日是要来洞玄观上香的。”
“她为何来上香?”祝约疑道,“皇族宗祠不是都在宫里么?”
石坚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个过来人的笑容,“听说和驸马爷好事将近,小侯爷没心思在这上头,所以不知道洞玄观是出了名的姻缘灵观。”
第9章 大道
送走石坚,谢原还未转醒,他让净澜照看,一个人提了灯去了西院的供房。
洞玄观入夜没几个人,只有值夜的道童歪着脑袋在神台下打盹,三清殿朱漆连廊里吹着几阵冷风。
祝约路过的时候才看见大殿旁边的空地上横了一棵树,是棵巨大的榕树,也不知道在这长了多少年,冠盖如伞,郁郁葱葱,树干眼瞧着三人合抱都抱不过来。
天上挂着一轮冷冰冰的月亮,而榕树上却扎满了夺目的红绦,幽凉夜色下像极了如火的枫。
祝约停了脚步,他来洞玄观许多次,却一次也没看见过这棵树。
不由得想起石坚离开前带着几分玩笑道让他也快找个媳妇,省得祝将军在战场上担心,他轻轻揭过没有多言。
过去常听人在这山坳中讲经,讲抱朴,讲南华,讲那些玄而又玄摸不着边际的道理,最常听见的还是真武大殿中那句苍凉的大道无情。
大道,什么是大道?
祝约自认是个没什么道缘的人,曾得空随口问了闲亭道人一句,老头听完笑得高深莫测,他说大道就是你自己的道,大道无情并非真的无情,说到底情之一字不过是小爱。
小爱便如石上沟壑里的水,又如枝头盛放的花。只得那一点,也只得那一次而已,水干了,花谢了,就算光阴给补上了新的也再不是原来那份心境。
闲亭道人看他一知半解,又捻了胡子自顾自地笑,最后反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
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祝约不记得当时自己如何回答,好像是朝闲亭道人笑了笑。如今他也迎着山间冷风笑了,像是在笑自己的无药可救。
俗语言见山是山,他从前见到树也只是树,从未留心,如今却觉得那不是树,那分明是春三月道不尽的绵绵情思。
只可惜他是不配有了,也不会有了。
西供房里燃着彻夜的香烛,他照例坐在了周皎灵位前的蒲团上,给面前一排长明灯添了油。
身侧有个落了锁的红木小柜,里面没有金银玉石,只躺着一个两尺多的木匣。
匣上雕花浮夸,是七八年前常州府时兴的式样,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定侯府的供堂里。
铁卯有些生锈,祝约打开时匣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噶哒”,一柄黑色的竹箫躺在里面,指尖抚过,色泽鲜亮如初。
八年前还是祥初三十七年,他是在一个有些萧索的秋末去的太湖梅里。
凉州卫那两年战事频发,秦王府军和祝襄带过去的揽江军转守为攻,在逼退退鞑靼骑兵十万人后换来了对面的一纸降书,平了凉州卫多年来绵绵不断的战火。
但打了胜仗的凉州城祝宅里却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祝襄在前线受了重伤,被敌方铁骑踹下马胸口又挨了那马蹄一脚,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
他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大夫进进出出,带血的纱布和浓重的草药气味一如多年前周皎塌前的光景。
祝约那时已经十六,也上过几次战场,看上去没有当年周皎病重那般无措,满屋子的人焦头烂额,忙碌起来也无人管他。
只有朱桯赶来时看见他在祝襄床前小松柏似的立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抖个不停,一张脸苍白得惊人。
朱桯早就命人快马送了折子回皇城,见这般光景,又派人回府叫了秦王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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