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澜终究是向着祝约的,他有些烦躁地看了憔悴的晏闻一眼,欸了一声然后道,“总之……这几天好好说道吧,等平安回了金陵大不了让主子替你说两句话。”
没人接茬,应松目送着净澜抱着药碗走远了。回过神晏闻的眼神已经暗淡了下来,他挑了离祝襄最近的一间房,低声吩咐道,“今夜我守夜。”
是夜,晏闻仰躺着看鲁王府陈旧的雕梁画栋,眨了眨眼。
奔波这些时日,每天都是披星戴月,操心着金陵动向,操心着祝襄的境况,往往累得在马车上倒头就睡。
现在终于能歇息歇息,他反而睡不着了。
其实他心里很慌。他对祝襄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
从前的祝襄对所有人都很随和。那时候湖东书寮的学子们没见过这么大的官,他养好伤后偶尔出来走动都有人躲在湖边偷偷地看。
于满脑子英雄梦的少年而言,祝襄远比冷冷的祝约更让他们好奇。
原本小孩们不敢靠近祝襄,直到有一日祝襄在湖边钓鱼,回首扔了个什么东西。他们以为是自己偷看被发现,所以要被教训,吓得作鸟兽散,等回过神才看见地上是一包用油纸包着,闻着香甜的白色小块。
有胆子大的少年拿起来舔了一口,然后欣喜地招呼了一群孩子,“是糖!香的!!好吃!!”
少年们轰然上来,一人一块分空了那包糖块,尝了后无一不乐弯了眉毛,兴冲冲地对祝襄道谢。而祝襄坐在湖边,见他们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他第一次见到祝襄就是在太湖边上,也是第一次尝到西北这种叫做乌苏的糖。
梅里的学生基本都出身富足,从不会缺了糖吃。而祝襄给的糖甜中带着奶香,含在嘴里能吃上许久,是他们从没见过的,故而十分喜欢。
祝襄说这是蒙族的糖名叫乌苏,是用牦牛奶做的。西北地广人稀,远没有江左丰饶,所以粮食织物都得想尽办法保存,乌苏就是他们的智慧。
然而时日久了,心思歪了,他们就想着要抢大朝的城池了,而自己所为就是守好疆域。所以蒙族的奶糖虽好,却不能让他们抢了江左子民的糖和土地。
少年们似懂非懂,河豚一样嚼着糖块,茫然地望着祝襄。
祝襄抖了抖鱼竿笑道,“若让你们一辈子只能吃乌苏,吃不到江左的桂花酪,酥黄之流,你们可乐意?”
这下全都摇了摇头,这东西尝着新鲜可以,他们还是更喜欢家里做的糖糕和冰酪。
祝襄看着他们笑了,随手摸了摸身侧一个孩子的脑袋叹道,“所以还是自己家好。”
他知道这群孩子将来会拼命考学入仕,却只有一小部分能真正入朝做官治天下担起责任。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但他还是希望这群孩子能将家国放在心里。
后来孩子们也确实敬重他,对他的称呼从大官变成祝将军,最后成了祝叔。
晏闻那时候虽然还是小孩,却已经不好骗了。他抓着块乌苏跟着祝襄,问了一个少年们没有想到的问题,“将军,若是蒙族真的攻进江左,将士逼不得已而降,蒙族也没有屠城,那子民该如何自处?”
外族入侵,史书载屠城或是留下百姓皆有,不少将士也因为外族承诺善待子民才愿意归降。
城破后名士死国,他们悲然赴死,那么他们的家人呢?
晏闻不懂,虽然他不喜欢晏凌鸿,却也没到希望他去死的地步,何况他还有姐姐。
祝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道,“我活着就不会这一天。”
他说得随意,晏闻却分明见到了祝襄眼中的凛然杀意。
但这凛然一闪而过,他对着孩子依然温柔,“逼不得已时可以有投降的百姓,但不能有投降的将领。”
“将之所以成为将,就是因为他们要与国共存亡。”
烛火跳动了一下,有鸟虫的声音传来。晏闻依然睁着眼睛,他无奈地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庭院中,望着祝襄的卧房沉默了。
祝襄的确兑现了他的诺言。往后的日子,就算朱端克扣揽江军人数,强行留下三大营,他也带着十万老将守住了城关,未让蒙族踏入国土半步。
如今他才四十有三,身体已然残破不堪,一身病痛。
远赴兖州见祝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祝约,开始是不想让他知道祝襄为质。后来又觉得,若让祝约知道祝襄今日处境,恐怕会痛苦万分。
还有时日……他已经决定无论祝襄对他要杀要剐,他都要在兖州府将祝襄的病养好,再护送回金陵与祝约相见。
晏闻睡不着,索性搬了凳子和衣靠在廊柱下,等天光破晓的时候他才被人揪着脖子提起来。
迷迷糊糊间见到的就是祝襄那张玩味的脸。
“小子,跟我唱苦肉计?”
晏闻一惊,抬眼看了看日头,一下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祝襄根本没给他机会说话,一身随性的布衣短打,催促道,“收拾收拾,帮我拿鱼篓子出门。”
兖州城内就有一条长河,祝襄一路都很安静,他是瞒着大夫出的王府,没带随从,只有晏闻提着鱼篓子忐忑地跟在他身后。
祝襄挑了棵老槐树,在下面坐好,甩了竿后就盯着水面,依然没有要搭理晏闻的意思。
晏闻也就尽责地守在一边,等一竿子鲜鱼上了钩,他才小心地开了口,“祝叔……”
“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怎么拘束起来了?”
祝襄紧盯着自己的鱼竿,像是等晏闻先开口已经很久了,他哼道,“我不搭理你,气的不是你和循如,我在气你们有事瞒着我。”
从昨夜见到晏闻孤身一人来到兖州,他就明白了一些事情。
晏闻能得知他回金陵的消息,祝约也能知道,照他儿子的性子一定会赶过来相见。然而最后只有晏闻一个人来了。
他瞒着祝约自己回京为质的消息,可以说是怕祝约担心。也可以说是祝约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能在此时奔赴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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