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闻从鸿胪寺下值回府,路过一处摊子,摊主是个老婆婆,叫卖着春日里最后的一批鸽子。
平凡人家与富贵子弟不同,他们不懂什么是射柳,不懂什么是折枝江畔晚来风,只会指望这些还未长成的鸟儿带来几个铜板糊口饭吃。
所以当晏闻停在这间小小摊位前时,老婆婆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她用粗糙的手将一只竹笼送到晏闻面前道,“官老爷,咱家这鸽聪慧机灵,放多远都能找到家的。”
竹编的笼子里有一只小鸽子,约莫刚生不久,还带着发白的绒毛。
晏闻没顾得上自己蹲下及地的官袍,他许多年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他伸手碰了一下小鸽子,因为透风的缘故,幼鸟有些冷往他手指处凑了凑。
这一瞬他想起了乌衣巷,想起了白墙黑瓦下的王侯朱门。
和这只幼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和祝约都是。
他让应松买下了所有的鸽子,自第二日早朝过后,他主动请奏文华殿。
朱端对他依然是春风和煦,直到他说出那句请婚。
御案后,连王伏都迟疑了一瞬,浑浊的眼睛扫过他,随即又成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晏闻,这是等不及了?”朱端语气在笑,面上倒是瞧不出半点笑意,他对低着头的晏闻道,“也罢,清明后叫礼部择个吉日,到时朕再着手调你入中书,跟着汪辅一或者梁瞻世都行。”
“臣……”晏闻伏得更低,“臣的父亲已病入膏肓,所以臣成婚后想辞官,带着公主归隐梅里。”
朱端的这回连语气里的那点浅薄笑意也消失了个干净,“你说什么?”
“请皇上体恤,臣的父亲一生无非盼望子女觅得良人,成家立业。如今他老了,臣离家许多年,是时候在他年老时尽孝。”
晏闻不卑不亢,他低头磕在文华殿的金砖上,这上好的青墨石砖是凉的,头顶有承泽帝静静的呼吸声。
他攥紧了宽大官服下的手,无非一场豪赌,赌康南长公主对他剩下几分真心。
梅里也好,金陵也罢。他和那只鸽子一样,从来不是自愿困于世族官场,他能为了他的阿婧放下自由,去做从前不齿之事,那么如今的阿婧呢?
他比谁都清楚祝约所言不过是今日种种的引线,一切仿佛早已注定,不论是过去那些争吵还是宠眷。
但是只要朱端点头,他愿意放下一切带湖东的少女离开这座金尊玉贵的樊笼。
“朕允了。”朱端终于长叹一口气,“晏卿也确实到了年岁,这门亲事朕允了,明日便下旨礼部,清明后完婚,不过……番邦使臣来访晏卿还是要多加上心,就当是替朕办的最后一件事。”
宫城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应松替他撑上伞一主一仆往不远处的鸿胪寺走去。
晏闻面上没有多少嫁娶的欣喜,甚至有些冷漠。
“主子,皇上应了,这是喜事。”应松将伞往他身侧送了送,生怕雨水打湿那抹青色。
“是么?”晏闻看着自己脚下被雨水打成黑色的青石砖地,“应松,我若辞官你去哪里?”
“主子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应松几乎没有犹豫。
晏凌鸿是个阴晴不定却分外大方的人,自晏闻入仕以来,他给了足够的金银和一个忠诚的仆从。
“长公主会吗?”晏闻忽而顿住脚步,他站在雨水里看着灰蒙蒙的天,叹道,“她不会。”
又像是自言自语,红着眼眶笃定道,“她不会跟我走。”
这些年他足够了解他的阿婧,她不是初春的幼鸽,那是困于深宫的凤凰,一旦涅槃振翅,又如何放得下满目荣华权柄选择区区一个晏闻?
只是事到如今他还存了一丝侥幸,只要她点头,他愿意放下从前一切桎梏与怀疑。
山外山,云外云,他会带她游遍大江湖海,若累了,二人就回到梅里,在太湖畔置一处小宅,没有生杀,没有缠斗,只有简单富足,最后共白首,归葬青山。
若成婚后她实在放不下兄长与大朝,他也愿意为他的妻子留在金陵的汹涌暗流之中。
只要长公主还愿意变成从前的阿婧,只要她点头。
应松不懂他家大人在这样的喜事面前忽然沉了脸色,只能陪着他一路走,溅起一路水,晕湿了大片的墨青衣角。
文华殿内,朱端沉默地有如一滩死水,他不像个帝王,又太像一个帝王。
王伏劝慰道,“天下人才济济,堪当大任之人常有,晏大人不愿,皇上何苦执着?”
“一个个都在求造化,谁来看看我呢?”朱端喃喃道,他突然感觉这皇位在他手上就该用来做些什么。
于是他看向眼前的一沓自西北而来的奏章和信件。
王伏道,“西北战事吃紧,鞑靼此行表面是出使,实则是议和,晏大人要走也是孝心一片,放他归去总比将来成了婚外戚势大来得好。”
外戚是朱端心病,赵皇后叛乱以来,本朝后宫只有一后三妃,皆是文臣或平民出身,怕就怕再出一个手握重兵的赵氏。
王伏实在很懂怎么抓住他的心思,朱端沉声问他,“锦衣卫到西北了吗?”
王伏垂首,“早已到了。”
朱端敲了敲那沓奏本,突然笑道,“去定侯府,请小侯爷进宫吧。”
第36章 决裂
近来朝中长公主大婚一事风吹得越来越大,连从不管闲事的三司都凑到鸿胪寺问了一嘴。
先不谈康南乃皇上亲妹,晏闻为人八面玲珑,处处交好,众人也都乐得做个人情脸面。言过非坐在下首百忙中抽空摸他的《金陵繁会志》,薄薄一本册子已经写了大半,先帝活着的时候没有姊妹只有十六个兄弟,皇城从未有过长公主出嫁先例,他很好奇,也想将场面记录成册,因而想偷偷摸摸去找晏闻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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