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形调整着站立的姿势,怎么都不对,或许他该坐在椅子上,但坐立难安。
“如果他,一定要强人所难的话,”行动快过思维,叶形在大脑能够控制之前开口道,“也许在他眼里,你没有那么重要。”
直白到接近于说坏话,即便是陆于则也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残存的理智作用,叶形补充道:“或者说,他也在乎你,只是不如你在乎他的程度那么深。”
毫无作用,陆于则眼睛暗下来,声音稍显低沉,声带频率振动到最低。
他望着叶形,“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是指控,他竟如此驳斥他。
叶形扬起头,一种大胆的情绪支配了他的身体,他会用最武断的方式对抗陆于则。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盯着陆于则接近于黑色的虹膜,看起来如同挑衅,“那么,给我更多细节。”
直白而明确,语气保持冷静。
陆于则似乎被他的回应怔住了,动摇的神情一闪而过,但他立刻恢复如常,向前迈进半步,直到他们之间小于一般社交距离。
“你有时候会相当强硬,”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比方说一个久远的趣事,“——而且固执。”
叶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忽然间,他理解了。
“……抱歉。”他退后半步,慢慢低下头去。在这个等级序列无比严格是世界,他没立场用下巴看人。
尤其是比他红很多的人。
陆于则挑眉,似乎对他的道歉感到疑惑,“但我不讨厌。”
叶形猛地抬头看他。
“你可能说得有道理……但我,不会那么想。”陆于则轻声说,“其实他也为我做过很多事,”话题又重新接续到“被强人所难到底怎么办”,他像是陷入一些温暖的回忆,嘴角微微翘起来,“所以……”
器材搬动的咔嚓声越发清晰,叶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此时的感想绝不出于嫉妒心,只是……
陆于则表现得像一个给犯了错的恋人找借口的冤大头。
“但是,你的感觉也同样重要。”叶形接话,就像在刚拖完地的客厅里踩着瓷砖中缝般小心,以免落下灰扑扑的鞋印,“如果他迫使你陷入两难境地……那你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停顿了一会儿,观察着陆于则的表情,“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
叶形总结道。
陆于则停下了,一时间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他目光中有些特别的东西,非常奇怪,像是燃烧着的火焰。
“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
他的嗓音就像是一段平缓的旋律。
这怎么可能。叶形决定将此当作恭维,出于对这句话的尊重,他耸了耸肩,“一定也有人想对你这么说,只是你错过了,”他的话音里多少带些羞耻,“这也不是什么独创性——”
“场景设置完毕!”
现实的声音倏地传来,打断了叶形的最后一句话。
小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小跑着来到叶形面前。不远处一段粗略的、由人群和器材构筑的堡垒构建起来了,摇臂抬起,朝向池水中心,一个轨道机位对准岸边,还有一个摄像师正用白板调试着镜头,以此为中心,传导出一阵阵喧哗。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虽然不着声色,难以琢磨,但在叶形与陆于则的交谈中,幕后进度正在切实地展开,不以他们为完全的中心。
那个挂着彩色胶带的小伙子推着小车等在一边,里面放了些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叶形分辨不清,但他看清楚了旁边的毛巾,大概率是用在他身上的。
陆于则朝他笑了笑,和他一起向前走,坦然自得,再过数分钟——或者十几分钟,他将在与叶形的争执中将后者摔入水里。
这没什么值得不满的,叶形想,他绝对没有因为陆于则的平静而不爽。
一切都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们熟悉过走位,摄像机将如何运作也已了然于胸,当他准备完毕,叶形发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亮而沉重。
副导演正在转激光笔,每转动一圈关节就碰到按钮一次,短暂地投射出射线,这大概就是没人敢与他直视的原因,叶形站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小朱帮着拿走他和陆于则的外套。
于是那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与陆于则对视,或者说,他像个无关的第三人冷眼旁观着这处场景,陆于则不是陆于则,他成了一个陌生的男性,正以忍耐的表情看着他。
叶形短暂地陷入了某种困惑,现场在响亮的“啪”的一声后陷入安静,神经和身体都于此刻绷紧,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燥热的急迫,画面外的绝大多数人都蹙着眉头。
是表演的问题吗,该他念台词了。
叶形张口,发出不像他自己的声音,空洞而充满了生硬的痕迹,连重音习惯都发生变化,他没有说完,陆于则便接口,速度和节奏陡然拉快,迫使他呼吸加剧。
叶形想要喘息。
现场不会给他机会,陆于则仍然步步紧逼,他正在斥责着什么,语气严肃,高高在上,叶形忽然十分恼怒。
太阳穴发烫的感觉很不好,牵着他的颈侧筋脉突突地跳动,他还剩最后一句台词。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他扬起手,挥动手腕,想要拖住对方的衣领。
下一秒,意料之中的,有一股力量牵制住了他。
发力的方式奇妙,叶形并不感觉到痛还是其他任何不适,但偏偏像是被压制般,无法动弹分毫。
陆于则沉默地看着他,手肘向外,从衬衫袖口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就要摔下去了。
叶形只觉得重心不稳,在此处,他应该按照剧本描写向下坠落,跌破水面,最后狼狈地爬起。
但是他没有。
再不济他可能会摔不下去,或者摔的姿势奇丑无比,NG的方式那么多,他一个都没有选择。
他反手握住陆于则的手腕。
没准是求生本能作祟,就像跌落悬崖时,牢牢抓住救援的力量。
他的体重和重力加速度共同作用,他看见陆于则脚下的趔趄,听见现场的惊呼,数十双手向他们伸来,但都来不及,场景宛如滑稽的慢动作,然后是巨大的、重物落水的响动。
重物是他本人,大概偏差了几毫秒,同样的水声重重地击打在他耳边。
人体感到舒适的水温在35°C到40°C左右,叶形向下沉,他不由自主地发颤。
身体冰冷,鼻腔充盈着液氯味道。
那几秒间,他只能胡乱挥动双手,听不见任何声音。
然后又是一阵水波。
这一次,它的推力让他漂向离岸更远的地方,叶形身体脱离控制,无法掌控四肢的动作。慌乱间,有一只手,将他用力拉起。
半脱离浮力的感觉很奇妙,更像是挣脱一个沉重的束缚,他一定相当狼狈,于是现实终于回归到他视线范围之中。
小朱夸张地从后面往前挤,似乎想要力挽狂澜,但是她没能成功,只能维持着那种惊骇的表情。
叶形站起来。
水很浅,对成年男性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陆于则在他的面前,白色衬衫被水浸湿,消毒水气味要抚平大脑里每一寸皱褶。
他们对视。
那个瞬间,所有事情一同涌上,枯败树枝落下的声音,从八层高的落地窗朝外望见的城市,还有密闭车厢内湿润的眼睛。
纷至沓来。
叶形迫使自己将目光移向别处,盯着对方滴水的发梢。
他完蛋了。
重置造型和现场要花费多少时间和人力,让主演淋湿又将面对什么风险。
叶形吞了口口水。
他和陆于则站在水深一米四的泳池中央,上半身湿透,除了一片蓝色水面再无其他元素,岸上的背景里有群众演员盯着他们,在往外人数越多,镜头背面,场记也不再记录任何字,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逐渐扩散开去。
这就是画面中的全部内容。
打光板和收音话筒仍尽责地举着,慢慢有工作人员围上来,接着变成一拥而上,手上拿着毛巾。叶形抬头,看见灯光下陆于则弥漫着水汽的眼睛。
没有愠怒,甚至连最小的零星不悦也无。
他就那样站在叶形面前。
岸上的杂音再次变得不真切。陆于则没有第一时间走回岸上,仍和叶形一同浸在水中,饶有兴致地歪过头,看着那个害他掉入水中的人。
仿佛觉得这只是拍摄现场一段有趣的插曲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第18章 礼物
叶形的手机日历提醒他,今天是尹朋池的生日。
相当之突兀,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地想到这个名字了,他的前队友,或者说,叶形偶像时代的团内top和leader。
对于非选秀组合来说,成为人气王还是成为领导,二者大多不可得兼,但尹朋池兼了,兼得还很不错,出道后其单人fanclub会员数足以倍杀其余四人之和。
Semistar毕竟是B-plus的第一组全约偶像团体,彼时运营策略还是先富带动后富的一荣俱荣,因此资质六边形填得最满的人便成为组合内第首个获得瞩目的家伙。
这个人当然是尹朋池。他的粉丝数字不断增长,就这样持续居高不下了三年。
叶形用私人账号给他曾经的队长发了祝福,增加了一些看上去很吉利但实际十分空洞的废话。对方当然不可能第一时间回复,他翻箱倒柜找到前几天下班路上在度假区买的香水,准备寄到尹朋池所在的运择娱乐。
运择这种体量较大的娱乐公司对收礼物流程把控得极其规范,21世纪20年代,同城运输全部实名制,叶形认为自己的行动并不可疑。
当然只是形式上不可疑。
从实质上来看——用○博粉丝数为例——一个50万粉丝(其中相当部分由公司购买)的综艺咖给2000万粉丝视歌双栖发展的现役偶像送礼,怎么看怎么不安好心。
叶形合上门,锁舌反锁。
自从楼下门禁改换了人脸识别系统以后,他便开始堂而皇之地对私人房门之安全性掉以轻心。
良好的居住环境是艺人生存的必要条件,传言一住在普通小区的谐星有天回家发现大门锁眼被胶水堵了,监控锁定犯罪者后,此人还一脸无辜地说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这个小故事作为该谐星的逸事之一传播,范围不太广,听上去特别扯淡,但他后来换了个安保更健全的地方住也的确是事实。
电子锁的声音清晰,叶形小跑前进,穿过杆身斑驳的竹林,静谧而阴森,竹竿大多纤细,不会紧挨着长,这类景观中有人藏身的概率很低,但他莫名觉得不太安全。
B-plus的车正等着他。
叶形确认了车辆型号和牌照,后侧门移开,他坐上后座,小朱充满精力地向他抛来个东西。
“Yuki姐让我顺路带的。”
太考验他的反应能力了。叶形接过,虽然时间已经逼近十点,但这应该是他的早饭。
不过内容物苍白得让人有点百感交集。
“谢了,”他系上安全带,“一会再顺路帮个忙,我要寄东西。”
小朱起步,从前镜看他,“炸弹?”
叶形正在剥鸡蛋,莫名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双关。
“合法的。”他模糊地说,看见镜子反射出小朱大大的笑容。
她很活泼,也很积极,现代各行各业都在消磨年轻人的热情,叶形见过眼神清澈的道具组助理两个月后一脸颓废地在吸烟室抽烟。不管哪个领域,只消工作半年就能明白自己是否适合某个岗位,他不知道小朱还能坚持多久。
偶尔 “顺路”寄一次东西不会让她不悦,让她和快递员交涉也算是举手之劳,但或许有一天,越来越多的、旁人的生活事务挤压她的日常,迫使她成为一个艺人的附属品,那时候的她会不会感到愤怒。
叶形坐在车里,有种荒唐的忧虑。
“叶哥,要不要睡会,”小朱边开车边说,“你看上去很累。”
对艺人状态掌握良好,观察力和说话的时机都不差,她很适合这份职业。
距到达现场的车程大约还要一个小时,叶形想了想,接受建议。
小朱挺满意,提议被接纳的感觉不错,她稳稳保持匀速,“后面有毯子和眼罩,请自便”。
最后三个字带着笑意,叶形也笑起来,一定程度上,她与Yuki的形象逐渐重叠。
他闭上眼睛。
短短两天,他的戏份过半,外行人体验生活的生涩感渐次消退。今天的拍摄内容回溯到男N与女二相遇之初,成片很可能插入回忆里,加上超级柔光滤镜,配合闪回,足以夺人眼球。
不过就他个人猜测,这段戏被剪掉的可能性很大。
因为他看不出这段内容有何作用,错落有致的高台水榭场景中,男N和女二邂逅,前者单方面对后者一见钟情。
仅此而已。
信息量极少,对人物塑造、剧情推进毫无作用,唯一值得夸赞的大概就是中式假山石的背景确实很美。
特此鸣谢酒店中庭。
当然还有星都之旅有限责任公司。
叶形特别想知道,规模不算大的星都到底做了什么才能与这种看上去就十分奢华的产业挂钩,陆于则在其中的贡献率又有多少。
现代城市规划把远郊统统冠以“度假区”或者“开发区”的称号,土地一级市场发展得如火如荼,能在这里开发出一座度假酒店的公司,叶形不认为需要依靠一个普通明星挣钱。
星都,这个被业内视为“不专业”“半吊子”的娱乐公司,究竟财力究竟如何。
又是怎么获取这些资源的。
短短三年,它能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素人捧到二线,其中运作方式也不容小觑。
拥有知名度的困难性不言而喻,纵使陆于则真的颇具天赋又如何,多少比他演技更好、更有经验的的学院派演员正在坐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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