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伸手轻触界面中心,点了暂停。
很多电影作品喜欢用一段充满表现力的引子切入主题,简短铺陈,待观众渐入佳境后,戏剧化地嵌入题目,拉开剧情帷幕。
叶形退出观影页面,返回搜索框,关键词“红鲷鱼的遗产 陆于则”。
他的目的非常单纯。
众所周知,观赏一部电影的最佳方式是去电影院,享受巨幕和环绕音箱,完全沉浸在视听氛围里,调动感官情绪,产生共鸣。其次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用55寸以上的电视屏幕看。再不济端着手机也行,切记应该横屏,竖屏那就是影视解说了,说出去会遭到唾弃。
鄙视链结构清晰,而观看cut压根就没有出现其中,可见比最底端的位置还要低。
这就是叶形正在做的事,毫无内涵。
但他一点都不感到抱歉。毕竟事实上,他对该电影毫无兴趣。
搜索结束,结果数量是微妙的79条,预览页面清一色是不同角度不同色调的陆于则,丰富到精神污染的程度。叶形按观看数量排序,得到结果。
Cut的时长大同小异,差不多只有14分半,他点开第一个。
很难形容此刻心中雀跃的情绪来源于何处,在上工前半小时欣赏曾与他有过肉体关系的男性的作品,听上去确实相当变态。
不过,叶形个人觉得,他只是在礼尚往来。
毕竟陆于则表达过(曾经)对他的注目,那么他认为,也有必要了解一下陆于则的工作内容。
合情合理。
视频缓冲完毕,从暗转亮,最终清晰地展现出陈旧的屋内陈设。
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是纪磊,”场景在办公室,墙皮像是久浸在雨水里,剥离得十分细碎,“安姐您好。”
镜头越过女主人公的肩膀,对准陆于则饰演的角色,他正小心翼翼地说话。
然后画面变换,拍下他们面对面坐着侧视图,年长的女人面无表情,视线对焦在别的地方,稍稍年轻些的男性局促地捏着邮差包肩带,咽了口口水。
那是两年前的陆于则。
窘迫、不安,又强装镇定。
每个小动作都格外琐碎,和陆于则截然相反。
叶形深呼吸,这种感觉很怪。他正直视着一个由导演、编剧、摄影师等一众人员虚构的角色,他们提供了框架,让演员通过言语神态填充血肉,呈现出贴近于现实的效果。
可越是真实,又越是与现实微妙地割裂开来。
他看着名为纪磊的年轻人瑟缩的体态,伸手按住自己的手腕。
明明身体还残留了一些和现实中的陆于则有关的证据,但是视觉却给叶形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你好。”电影中的安姐说,态度凉薄。
纪磊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低头,讪讪笑了,“我……呃,我是纪芳的弟弟……”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安姐抬眉,答得迅速,“我知道。”
青年哽住,面部肌肉微动,摄像机完美地捕捉到每一寸变化。
“噢,”他说道,缓缓抬眼,“我姐告诉您的呀。”
安姐偏头,声音冷漠,“对,”她的薄唇锐利得如同一条直线,神情讽刺,“她说的可多呢。”
纪磊双手松开,身体微微前倾,扶住办公桌边缘,微微张口,却未能吐露一词。
安姐轻哼一声,“她还托我爱人给你介绍了工作是吧,”仿佛要高高在上地击碎对方的自尊,空气里弥漫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上来——怎么,我爱人没了,今天过来找我兑现承诺?”
纪磊愣在那里,吸了吸鼻子,试着与安姐对视,表情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凳子在地毯上摩擦,发出“唰唰”的异响。
“不是,”语气弱弱的,“我,我只是……”他的眼神闪了一下,无比紧张,“——我姐她,一直过得很难……”
每个字的间隙都停顿得极为刻意,也许他来之前有打过腹稿。然而这段话被安姐的嗤笑声打断,女人眼睛发亮,眉心紧蹙。
“给我来这套?”她敲了敲桌子,冷冷地说,“还过得很难……你都没有羞耻心的吗?”
纪磊咬紧牙齿,手放在桌上,绕着掌心,台面上淡淡地泛起雾气。
“……对不起,”他小声道,“真的对不起,我……”
中间诡异地停了片刻,纪磊清了清嗓子。
“可是安姐,我一直以为,他是我姐夫。”
一瞬间,所有动作都停止了。
画面视角定格在安姐背后,左侧是一团模糊的色块,那是她的肩膀。焦点聚集在纪磊脸上,介乎于25-30岁之间的年纪,带着愚蠢与天真,白衬衫半个领子从外套里翘出来。
青年的脸颊泛起红晕,不知出于羞耻还是焦躁,镜头慢慢移动,弧形,安姐的背影占据画面的面积越来越大,她轻轻颤抖着,伴随着呼吸,身体起伏。
似乎要解释自己的结论似的,纪磊说:“我一直住我姐家。”
画面终于完全被安姐的背影遮挡,深灰色,逐渐加深,化作纯黑。
第一段cut到此结束。
叶形反应了一会儿,四分十一秒,内容倒是很简单,解释说明并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更大些。导演大概想要塑造一名软弱的年轻人形象,他可能从小就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缺乏担当,被宠得十分全面。
重申一遍,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陆于则。
虽然他们共用同一张面孔。
叶形回想这部作品的风评,应该未在偶像业界或者综艺制作从业者中掀起波澜。《红鲷鱼的遗产》,黄豆酱给出的分数是不上不下的6.8,据说票房也普通,堪堪回本的程度。
任何作品都会有受众,画面优美、配乐动人、故事生动、情绪纤细……只要有一项及格就足具吸引力,哪怕不能把战力六边形填满,特化某个方面也很不容易,就像把狗血撒到极致也会成就最顶级的戏剧冲突。
当木桶中有一根木板格外长的时候,大家都会对于其长处津津乐道,从而忽视短板。
《红鲷鱼的遗产》显然没有这么做。
它想要营造出纠结、挣扎的氛围,却缺少合理的主线,靠一种噱头式情愫维系着进展。既高傲地输出着自以为意识流的内核,又悄悄迎合时下流行,小看观众,最后沦落成四不像作品。
难怪各方评价都麻麻。
Cut仍在继续,下一段情节始于像是书房的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张窄小的矮榻,床单、衣服和被褥卷在一起,陆于则饰演的角色坐在床边,只穿着一条长裤。
镜头隐秘地对准青年的右肩,对于画幅来说,人物侧脸太过偏上,叶形无法将视线移开他赤裸的上半身。
那不是纪磊。
叶形有些出戏。
如果说第一段cut已经将角色立起来了的话,那么这一段cut简直是对前面四分多钟的颠覆。
一个无法自食其力的男青年,一个需要姐姐的情人为其介绍工作的男性,怎么可能从皮肤色泽到肌肉线条全都带有刻意训练后的痕迹。
那就是陆于则。叶形想。他所熟悉的。
光线如此精致,细致打磨过一般,陆于则的下颌阴影投射至混乱的床铺之上,每一寸褶皱都昭示出安静、慵懒与习以为常。
宛如杂志照片。
镜头微微晃动,好像动摇的心情,与叶形的视线如出一辙,他隔着屏幕,窥伺那具身体。
这带来了片刻迷茫,他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与同学一起偷偷看三级片,对着精练男性躯体,悄悄兴奋的感觉。
他做贼心虚地从镜中确认身后无人,余光瞥见自己悸动的神色,同时将进度条向后拖,停在未知节点。
背景音乐响起,随机空降带来了一组轻柔的和弦打底,伴随着拖得长长的弦乐,悠悠飘来。
画面上,一男一女站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唯一的家具是一套蒙着碎花布的沙发,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叶形安静地看着,心绪逐渐平静。他眼前的人又不是陆于则了,他饰演的角色取而代之,纪磊,那个可怜巴巴的青年,正站在女主角面前,拼命咬住嘴唇。
没有对白,也没有前因后果背景知识加持,缘何导致此情此景出现,叶形不得而知。但是他只知道一点,这一幕大约是纪磊最重要的一场戏。
镜头前的青年攥紧双手,牢牢盯紧女主人公。彼时有一滴泪缀在他的眼角,颇有技巧性地闪烁着,于他眨眼时坠落。
纪磊的肩膀微微塌下来,溢出一点点哽咽声,固执地抬起下巴。
而在此以上的反应,再没有了。
接着,镜头稍稍偏移一下,接住了纪磊的目光。
换而言之,纪磊凝视着镜头。
起初,叶形以为这是短暂的失误,拍戏和被整蛊一样,看摄像头是大忌。可陆于则饰演的角色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坦率地越过薄薄的屏幕,与每个观影者对视。
他究竟要表达什么。
也许,这就是周导演谈到的,让她觉得有意思的部分。
叶形心跳加速。
没有爆发,没有情绪翻涌大声号泣,没有歇斯底里,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只有沉默与悲哀,透过玻璃一般眼睛,一点点溢出来。
叶形好像有点明白了,陆于则曾经被称为“轻巧”的演技。
他关掉还剩一半的视频,慢慢地趴在台面上,等待着化妆师到来。。
镜子映出他埋在手肘后的半张脸,若有所思。
第一次,他直截了当地探寻陆于则的本职工作,虽然时间很短,却让陆于则在他心目中的迷人程度指数级增长。叶形开始好奇,好奇陆于则如何揣摩一个与其完全不同的人类的举手投足,如何相信自己的行动代表着角色的举止,如果一名演员长时间抛弃自己的固有天性,将身体甚至心灵都投入一个虚构的人物,那会是多么困难又可怕的事。
但陆于则表演得很好,好到让人觉得他的每个表演都分外可信。
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叶形莫名想起来在某个夜晚,陆于则玩笑似的说,他小时候经常会装哭,技艺炉火纯青,只要一哭,家人就会无条件满足他的需求。
叶形莫名微笑了。
要是什么都可以靠演技手到擒来,那还真是相当便利。
这么一想似乎还挺不错的,所谓“天赋”也许就是从生活中积累下来的经验,最终反哺给工作,达到动态平衡。
虽然不知道陆于则平时也会不会在演就是了。
……
……平时。
叶形笑意敛去。
突然间,像是电路被倏地接通,某种不安莫名其妙地来袭,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猜测。
接续着此前思路的逻辑继续往下探究,得出这个怀疑并不奇怪。
假如说。
叶形缓缓坐直身体。
假如他所认识的陆于则——他一直以为真实的陆于则,也是虚构呢。
第53章 浑然不觉
“你的那条博客,关于周导演的,反响还行。”Yuki突然说,在叶形调整衣装下摆的同时,靠着墙壁,微笑着。
她最近出入GUtv大楼的频次略高,值得重申的是,《STAGE》绝非一档值得经纪人持续在场的重点节目。
叶形没说话,某种程度上还沉溺在电影(次要角色cut)的余韵之中,导致动脑速度慢半拍,隔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Yuki。
“效果和预期差不多,”她解释般地旋转手腕,目光扫过正滑手机的冬卉,“讨论度昨天就已经起来了,虽然博客本身的转赞评不算好看,但论坛回复量还挺多,基本都在100以上,多的大概要靠近500左右。”
她表情笃定,志在必得的样子。
叶形不知道接近500层楼的论坛讨论度算不算高,他对BBS的记忆只有模糊的“斑竹”这类早被时代抛弃的流行词汇。
他附和着点头,结束观影(cut)十分钟后,冬卉和Yuki到达。经纪人的出现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而更出乎意料的是,《STAGE》录制前60分钟,她猝不及防地传达了关于声援出柜导演博客的信息。
“接下来公司准备怎么做?”叶形喝了口水,避免表现得缺乏兴趣。
“怎么做?”Yuki的眼神发亮,嘴角扬起,“就和原定计划里说的那样,让更多有影响力的人,主动或者被动地进入话题。”
听上去颇具野心,所谓“有影响力的人”绝不限定在自然人之内。
叶形莫名有些退缩。
“所以,定娱是主动还是被动加入话题的?”冬卉抬头,加入对话,短暂地将注意力从手机屏幕上脱离,“就那篇写咱们公司的稿子,是公关部给出去的吗?”她补充道, “人家说小叶的行动是‘公众人物对政治正确的一次大胆尝试’。”
通告艺人也算公众人物,这算不算一种抬咖。
Yuki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哪一篇,“不是,”她坦陈道,“我也是今早才看到,措辞没什么问题。不过光看这句话——大胆尝试之类的——总感觉有点春秋笔法。”
冬卉颔首以示同意,扬起手,把手机屏对准经纪人,“定娱还说,B-plus如果能够平衡好话题的界限感,小叶较为激进的发言,也许可以给后续发展带来有趣的连锁反应。”
叶形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连锁反应?”他顿了一下,“这算好话吗?”
Yuki两手抱胸,“对于定娱来说,估计算是了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无法让冬卉满意,她摇了摇头,“好话与否其实不重要,”她说,“你们看定娱的说法。”Yuki凑近了,就着她的手去看那篇文章。冬卉望着叶形,同时把她的想法说给两人听,“这些用语,后续、连锁反应——”她望着经纪人重新站直身体,“简直就是……对我们的构想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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