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于则的表情无从定义,“我没有问题,”他停顿一下,似笑非笑地从前镜看了眼叶形,“但没准会被拍到。”
他们是有前科的人,从环湖大道回来那晚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他们固然可以坦荡地糊弄过去,不过在特定地点下车是一码事,开进去又是另一码事。
“那也……没有办法,”叶形强行继续道,“你看,雨这么大,我硬冲的话……”
他暗暗发誓,如果陆于则从哪里掏出雨伞的话,他绝对二话不说接过就走,毫无留恋。
“也对。”陆于则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该说法,像是他就在等着这句话似的。
只需要较为合理的解释,情节就能被推动。
他们顺畅地转向,进入私人邻域的关隘就在眼前。而叶形甚至都没有展示身份,横栏便为这辆陌生牌照的车辆抬起。
也许是雨天核查太过麻烦,也可能是开沃尔沃xc90这种即将换代车型的人非常符合最不会惹事的那种普通人的刻板印象,让安保觉得此车及车内人都安全。
畅通无阻,确实相当宽松。
模糊潮湿的树影刷刷而过,雨天行车有种特殊质感,带着些许不安定。他们在五分钟后停下,叶形望着熟悉的门楣,解开安全带。
灰色的天空深处亮了一下,朦胧地勾勒出云层轮廓,倒数十秒,雷神响起。常言道不能在雷雨天起誓,阵头专劈心里有鬼的人。
叶形不敢说自己有多么坦荡,他心下百转千回,低着头,声音漂浮。
“……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外面很黑,如同特效过剩的3D大作,发动机尚在运作,陆于则双手放在腿上,十分乖巧,直视叶形,“邀请我去你家?”
似乎揣摩着叶形的真实动机。
下定决心很难,“临时停车应该不要紧。”叶形意有所指,暗示真的只是坐坐,绝不多作停留,被现实细节所扰并无必要,毕竟这也不是报告文学。
陆于则的车在下一秒熄火。
所以这就是现在的情况,十分钟后,场景变换为室内,叶形局促地站在他狭窄到不合理的居住空间内。
四下充斥着他的生活痕迹,叶形逐渐意识到他的邀请可能会起到反面作用,他的居所太小、太空、太无趣了,椅背上甚至还挂着他没有收好的衣服。
一切都与陆于则极不相配,这里缺少落地窗,缺少朦胧的氛围灯、意识流装饰,他的出现就像是直截了当的讽刺。
虽然带有新鲜感。
叶形悄悄握紧拳头,心脏沉重地落入腹中。
然而陆于则没有作出评价,准确来说,他都没有打量任何细节,而是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自然得如同他也是业主一般。
陆于则指向置物台一隅,一个小小的摆件端正地放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
“你没有用吗?”他问道,食指轻轻点了点金属制部分。
叶形回神,走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是那只小猫铃铛,本该装在门上,开合时碰撞出脆响。可它如今正乖巧地蹲坐在他面前,毛线球形状的铃铛里还好好地塞着纸团。
“没有,”他端详着陆于则的动作,看着他手背上青色脉络,说的话压根没有过脑子,“这样放着也很可爱。”
陆于则挑眉,目光转移到叶形身上,浅浅地笑了。
勘破了秘密一般,带点狡黠,让叶形悄悄不安。
不过,至少陆于则不会看到他插在玻璃瓶里的向日葵。叶形想。
……或者在便利店买的24连包餐巾纸。
他们仍奇怪地站在那边,面对面,谁也未落座。按照社交礼仪,主人应该给客人倒杯茶,邀请对方坐下才对——
眼前木质小猫尾巴翘起,灵动又机敏的样子,精致得恰到好处,是一份不会造成负担的礼物。
叶形此前从未考虑过回礼的事。
他单手撑在台面上,肩膀微微耸起,梅雨季节的潮湿感殃及每一寸空气,现在正好是湖鱼向东浔游的季节,它们成群地、大片大片地在湖中发出巨响,聚集产卵,丰饶多产,经过长时间的闲散与喂养,终于到了饱人类口腹之欲的时期。
也许那些让他迟疑的真相一直都很简单。
记忆复苏,大概是直觉,或者突发灵感使然,他埋在潜意识中的困惑从海平面下冰山冒头。
“刚才,在体育馆,你说有些事情想要告诉我……”他慢慢地开口了,抬眼说道,“已经说了吗?”
无缘无故地发问,与室内摆件话题无关,此刻终于宣之于口。
安静。时间运作。
那段间隔几乎让叶形产生幻觉,好像陆于则永远不会告诉他。
“我已经说了,”他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就在你说话的间隙。”
“……所以是我话太多掩盖掉了。”
陆于则抬了抬眉毛,松弛下来。
“我开玩笑的。”叶形抬手,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
陆于则看着他,接着深吸了口气,笑意敛去。他的神情复杂,像是柔和与紧张的集合体,夹杂着隐约歉意。
太奇怪了,叶形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你接话的时候,总是会玩笑似的……自嘲。”陆于则说。
挑选措辞般,最后两个字缓缓出口,听上去不带有批判意味。
雨点扑打玻璃,传来簌簌异响,隔音也无法将外界隔绝。叶形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他条件反射想要反驳,你很了解我吗?防御机制太过健全,即时展开。
可未等他开口,陆于则便继续道:
“你远比你想的要好很多。”
语气认真,格外精简,压根算不上punch line。
叶形愣住,愚蠢地张口结舌。
正中红心。
诚然,他一直在说话,工作和生活中都是。而陆于则听着他四舍五入如同抱怨般长篇大论,适时回应几句,夹杂在大段自我剖析之中。零星只言片语,他想要告诉他的事,仅此而已。
叶形不知如何回应,风将雨水吹得零碎,敲击窗棂的响动变得很闷。他沉默着,渐渐升起朦胧的感激。
或许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渴望着这样一句话。
也许从五年前就开始。
虽然现在才听到,实在是有些晚。
就像光彩的舞台下埋着无数尸体一样,看似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其实只有绊脚石,进步的阶梯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由公司运营推力和豪华运气组成。他在一年前就明白了这些,正如他明白放弃梦想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一环。
叶形垂下眼睛,自我认知是人类永恒的课题之一,他如何看待自己、事实又是如何,其实都无关紧要。
因为一个普通的艺人的价值,不会依靠自身定义。
“我一点都不在乎。”
他坦然地说着谎,云淡风轻,其实偷偷感到酸楚。
陆于则抬手,落在叶形的肩头,然后停留在那里。
举措大胆,此前的亲吻已经过去,这一刻宛如接续上了刚才的肢体接触,热度透过夏季衣服的轻薄布料传导到叶形身上,他怔住了,重新直视对方。
陆于则的头发被斜打的风雨吹得有些塌,因此也显得格外柔软,他的眼睛湿漉漉地弯起来,符合叶形的每个幻想。
怎么会有这种疯狂击中他好球带的人类。
难以压制的情愫来袭,陆于则只是说:“你不止于此。”
最后一道防线被直接破开,叶形有点喘不过气来,眼睫微颤,陆于则的话在他耳中巧妙地转换为另一种含义,你不止于此,他仿佛在说,你很好,你值得更多……
……
他打了个寒战,某种预感伴随着兴奋逐渐升起,紧张蔓延四肢,他像是无法支配自己的灵魂一般。陆于则意味着危险与未知,但也致命地吸引着他的全部注意。
继续冒犯下去吧。
叶形形徒劳地吞咽着,感到喉咙深处传来干燥的窒息感,大脑一片混乱。在无数可供选择的迷茫中,他艰难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倏地袭来,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开始困惑于此,关于陆于则接近他的理由,比如下行电梯中的搭话、装在盒子里的甜点,还有其他细节。
陆于则究竟想要什么。
如果是单纯地想要泡一个通告艺人,大可不必如此进展缓慢。叶形认为这正是矛盾所在——他只比写真偶像稍微难下手一点点,而一名富裕的男演员想要得到的,大多能手到擒来。
噢,他又在自我贬低。
陆于则眉心蹙起,接着又舒展开。他的表情微微跳脱了一下,叶形暂时无法捕捉到其中真意。
“这重要吗?”他缓缓说,霎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改变,在空气中平稳地爆发开来。
叶形退缩了,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阵恐惧,毫无缘由。
他身侧就是墙壁,这方狭小的空间再次强调一个事实——普通到接近贫瘠的背景对于陆于则而言实在太不合适了。
“很重要,”叶形执着地望着陆于则眼眸深处,平静如湖泊,“至少现在,你想做什么。”
再荒唐都可以。
“现在?”
陆于则嘴唇的线条向上扬起,眯起眼睛,用视线描摹着叶形的轮廓、身体线条,后者抬起下巴,双目慢慢睁大,忽然明白了。
大概就是瞬间而已。
石子投入湖泊之中,激起第一道涟漪,其实一切都不算复杂,层层叠叠的晦涩构成了接近情欲的存在。
答案就在他们之间,早就放置妥当,只是谁都没有率先触碰而已。
叶形平抑住内心的动摇,喃喃自语似的,几近不敢置信。
“……你想睡我。”
措辞直白到粗陋,像变了形的调情。陆于则不回答,只是久久地凝视叶形,他们对望着,空气里有电流、闪光,或者任何能在瞬间爆破掉心脏的东西。
……已经无法脱身。
叶形走得更近,早间雨水带来的寒气被热量掩盖。他决意不再假装。
就算他真的自我感觉良好,也随便吧。
他抬头,拽住陆于则的衣领,将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
——
空白被填充,鲁莽行事满足一时之欲,他微微张口,不计后果地吻着陆于则,犯下大错。
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感觉到胸口逐渐升腾起温暖的潮涌,追逐着舌尖柔软的律动,一点点弥漫开来。
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虽然足以让他们统统完蛋。叶形缓缓离开,目光回到陆于则脸上,看到那双漆黑的、湿漉漉的眼睛。
电光火石。
他被扯入陆于则的怀抱之中。
陆于则的动作比他想象中更激烈,这个瞬间,没有鲜花、音乐和360°旋转镜头,没有身后成千上万灯火,他们在城市上空相拥,有的只是直白而纯粹的身体接触,逼仄的空间。叶形慌乱了一秒,陆于则正俯身吻他,轻而坚定地搂住他的腰,掌心隔着单薄的上衣布料轻轻摩挲,分享自身热度。
在缺氧造成的头晕目眩里,叶形慢慢颤抖起来,事实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
陆于则想要他。
……
……而这也是他想要的。
他们再次分开,花了一秒——或者更长的时间来看着对方。叶形被推到墙上,再一次被亲吻,深入而彻底,他们的身体贴合,在唇舌交缠里溢出呻吟。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
叶形能感觉到陆于则口腔中的温度,唤醒了他体内焕发着焦躁的光芒,他正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陆于则试探着撩起他的衬衫下摆,手指摸索他腰际赤裸的皮肤,逐渐向上,最后停在他脊背中心。
似乎要将他点燃。
叶形几乎有种不切实际的错觉,意识开始飘忽。他双手抵住陆于则的胸膛,亲吻结束时,与眼前的男人牢牢对视。
气氛愈发煽情,陆于则看着他,以无声的方式征求某种同意。
“……你还在等什么。”叶形声音很低,有些沙哑,他脸颊滚烫,足以扭转他们未来的事件即将发生。
陆于则顿了一秒,轻声笑了,温柔地低下头,埋入叶形颈侧。
他深深呼吸,的鼻尖擦过叶形的锁骨,停留在在领口散乱的衬衫之下。叶形耳朵快要融化,绝望地轻声喘息。
这就是事实。
舍弃恐惧是正确的,这意味着他们正放纵自己陷入松弛的知觉,介乎于溺水与自救之间,让欲望淹没,随波逐流。
颈动脉五倍速狂跳。动词放置在爱字之前,是解错的纽扣、急促的动作,是逐渐趋于同一的节奏。
野兽已被释放,在某个节点,叶形看着陆于则凌乱的头发,和他发梢在额前投下的阴影,难以抑制地微笑起来。
泛舟于情海不再安全,潮涌来袭时,罹难者有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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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勤地铁上写这个,总觉得有点羞耻……
第52章 红鲷鱼的遗产
一名女性的丈夫死去了,故事从她的独白开始。
她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而枯燥,带着无奈,娓娓道来。
在人行天桥正中,她双手支撑着栏杆,嘴唇干裂。她谈及空掉半边的双人床、守灵深夜的黑暗、12寸照片上的笑容,还有突然闯入她生活的陌生女人。
终于,在长达12的婚姻背后,一个影子慢慢变为实体。
一名胆怯的、战战兢兢的陌生女人,穿着最最普通的衬衫和牛仔裤,红着眼眶,按下门铃。
那是她丈夫的情人。
镜头拉高,背景音里传来突兀的车流声,她的发丝在晚风中无序漂浮,靛青色调画面正中,六个沉重的手写体大字,鲜红地出现在屏幕中央。
红鲷鱼的遗产。
切黑。
叶形靠在《STAGE》休息室的椅背上,距离录制还早,黑掉的手机屏幕映出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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