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瘦女人走过来之后,不等他们开口就迫不及待讲起自己冤屈。
只不过她讲话口音很重,霍振庭听不懂,需要先由屠惠心翻译一遍,再让霍振庭传递给其他人听。
霍振庭说:“婶婶讲……那年楚县大旱,朝庭,的振灾粮……迟迟没有送到。树皮扒光了,草根也薅光了,还是吃不饱……娃子、老爷,再吃观音土的话,全都活不成了。
婶婶就和相公说……勒死她,把头割下来,别的都能吃,骨头炖久一点,不要浪费。
相公说,婶婶是祁家大功臣,等灾过去,一定给婶婶风光大葬。
可是……可是婶子等到现在,那些骨头渣子,还埋在甘泽山乱葬岗。
婶婶说,想让阿拉,把她骨头渣子收一收,好好的……重新埋一下。”
霍振庭照字学句,话讲得磕磕绊绊语速极慢,但说出来的事情原委很清楚。
耿峯听完下意识扭头问李木匠:“甘泽山上有乱葬岗?”
李木匠很迷茫:“嗯不知道。”
厉海则继续询问事主:“侬的事情发生在哪年哪月?”
霍振庭:“婶婶不记得,婶婶只记得当朝皇帝是乾隆爷。”
范筹低声惊呼:“妈耶……一杆子支出两百年。”
厉海抚额叹气。他原先还想着借“老祖宗”伸冤,把楚县假牌坊的事情往外揪一揪,此时听说时隔百年,心想自己直觉竟然又跑偏了。
老冤鬼、牌坊、楚氏家庵,压根牵扯不到一起。
李木匠攒眉提醒:“既然侬先前答应人家,事情还是要给办一办的。”
厉海没办法:“那您晓得乱葬岗在哪吗?嗯们总不能满山去挖吧?”
李木匠不知道,但事主知道。
很快霍振庭给出答案:“那地方盖了大房子,婶婶进不去。姐姐说,应该就在甘善庵下头。”
甘善庵居然建在乱葬岗上?!
几个大男人,除了霍振庭之外,全都显出惊诧表情。
厉海缓缓摇头,喃喃自语:“不对……”
耿峯追问:“什么不对?”
厉海:“我先前跟你说,我觉得我们现在手里几桩案子之间互相有关联,可是刚刚听他说完,我以为自己想差了。
但是不对,楚氏修那么大一座家庵,地基少说也得挖一丈深,不可能挖不出东西来。
也就是说,建庵选址在乱葬岗上绝非巧合。
那么‘老祖宗’的冤屈一定与楚家有关。”
耿峯连连点头:“没错,屠姑娘说‘老祖宗’不是一个人,也许别个知道更多。”
范筹适时从随身挎包里掏出记事本与走珠笔:“那个……大婶,您把您姓名、夫家姓氏、住址,给嗯说一下,嗯给您登记。还有您……这个……这个……”
小范探员想问对方体貌特征,但话到嘴边,想起这位前朝鬼妇最后只剩个脑袋和一把骨头渣子,恐怕他自己见着也未必认得出来,叫人……叫鬼她怎么说?
支唔半天硬挤出一句:“您想想您身上还能留下啥让人辨认的特征不?”
这次霍振庭等着屠惠心和“老祖宗”沟通半天才得到回应。
——“婶婶说,她娘家姓魏,排行老七,嫁人之前人称魏七姐。夫家姓祁,住在城东吊狗巷。”
范筹一一记录的时候,李木匠在旁边附和:“吊狗巷还在的,说不定能找见伊家后人。”
范筹随口接应:“那就好,回头嗯们去找找。”
李木匠从裤兜里掏出缠红线的伏妖尺,往旁边走两步,弯腰屈膝在地上画个圈:“祁魏氏,侬跟阳间逗留太久了,侬站进来,嗯帮侬超度,送侬去投胎。”
“等等!”范筹不等鬼答应,自己先一步跨出去阻拦,拿脚尖抹掉圆圈:“回头挖出人家遗骸,得让人亲眼去看看噻!不然咋个消案呐?”
李木匠差点当场气的厥过去:“侬个戆度!伊是人吗?啊?!是人嘛!?”
第84章 沆瀣一气
聊天听故事,时间过得最快,眨眼间夕阳橙色渐浓。
厉海问屠惠心能不能多找几位“祖宗”来问话。
屠惠心说可以,不难找。
耿峯提议:“咱也不能一直站大马路上问口供,最好先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谈。”
屠惠心这时倒显得很康慨:“去嗯家,嗯家现在没人。”
的确没人,他家人前天夜里全都被靳队长锁进拘留房里了。
耿峯听霍振庭传完话,哭笑不得:“侬家里是没人,大门上锁,我们去撬锁不成知法犯法啦?”
屠惠心为难:“嗯们这些‘人’,进不得别人家宅,嗯家前头有个铺面,才比较方便大家落脚,别处嗯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厉海出声做主:“那就去侬家铺头坐坐,撬锁小犯在行,尽量不给锁头撬坏。万一撬坏就再买一把新的赔给侬。”
屠惠心:“坏就坏了,不用赔。”
于是十来分钟后,众人驾车来到屠惠心家的驴肉火烧铺。
铺头门板上仍贴着因屠惠心暴毙而暂停营业的讣告。
范筹拿一柄小螺丝刀和一把小铜锤上前,三两下把明锁撬开,松开拴门板的铁链。
厉海和耿峯和他一起卸下三块门板,让铺子露出大门两张柜台。
进铺子后借夕阳余辉找到电灯开关绳,咔嗒一声,铺子里橘色灯光亮起来,照得人心情舒适许多。
这地方有桌有椅有炉灶,的确是比站大马路上谈话便宜很多。
厉海和耿峯动手把两张方形餐桌拼到一起,李木匠帮他们重新摆方椅子,范筹就地取材,拿起炉灶上大铜壶去屋后打水,烧水给大伙儿喝。
霍振庭悄悄摸着自己肚子,想问啥时候开饭,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
几人正在铺子里折腾时,有邻居看见屠家铺子里灯光乍起,过来查看,站门口探头探脑,大概想问他们是什么人;但不等开口就看见一身警服的耿峯,啥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铺子里几人把桌椅摆得好似三堂会审,耿峯坐中间,厉海和范筹坐他两边。
李木匠安排霍振庭挨厉海坐,自己坐他另一边,确保这位八字奇轻的小子不易被鬼触碰。
他们来屠家铺子的工夫,屠惠心与祁魏氏分头去找其他想要伸冤的陈年冤魂,一时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
范筹给大家倒上热水,又大致翻一遍刚才给祁魏氏登记的信息,忽觉无所事事,左右顾盼两眼,开口提议:“庭庭好像饿了,要不我去买几个火烧回来,大家一起垫垫肚子?”
“好。”厉海点头。
耿峯:“我要素的。”
李木匠:“嗯也是。”
他们刚刚听过一段吃人肉的案情,此刻胃里都很排斥荤腥。
范筹前脚离开,屠惠心就带一位枯瘦女鬼进到店里。
霍振庭仔细打量对方,然后对屠惠心说:“姐姐,庭庭好像见过这位婶婶。”
屠惠心给他介绍:“伊就是你们要找那位冀姝好的家里人,许是高祖奶奶。”
霍振庭恍然大悟,告诉厉海:“庭庭在阿好姐姐家厨房里见过这位婶婶。”
厉海当即了然,虽不能看见对方,但仍客气让坐:“您请坐,我们是当代的官差,您有什么冤屈,都可以对我们讲。”
这位百年前的冤魂,在屠惠心与霍振庭的帮助下,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
——她与祁魏氏的经厉颇有雷同之处,不过更委屈、也更凄惨。
鬼妇娘家姓房,名唤美如。同样在那个大旱之年,朝庭放振不及,家里熬到了喝风吃土的光景。
有天夜里,冀房氏被公爹捂住嘴巴拖出被窝,径直拽进厨房,用菜刀活活劈死。
她丈夫惊醒后看见此一幕,却并没有阻拦。
第二天冀家老小终于吃上一顿饱饭。
可是冀房氏的心里恨透了,就算是她的亲生子女,她也无法原谅。
她留在冀家,是想看他们会得怎样的报应。
可是她等啊等,等到官府放振,等到雨水降临,等到大灾过境。
却只看见她公爹有天悄悄从房后刨出她的头颅与残骨,拿块破布包起来扔进甘泽山的乱葬岗。
她还看见他的丈夫亲自去官府报失踪,说她闹灾时挨不得饿,抛下相公儿女,跟外省的野男人跑了。
冀房氏不仅没有被好好安葬,还被扣上个私奔罪妇的名头。
霍振庭传话声音越来越小,前一位婶婶是自愿就戮,讲话十分委婉,也没什么怨气,他还没觉怎样。
眼前这位不仅言语直白,而且恨意滔天。
霍振庭不仅听得惊恐交加,且为对方经历伤感万分。忍不住把瑟瑟发抖的身体贴向厉海。
范筹不在,厉海替他做笔录,傻媳妇挨过来,他反而撑手肘将其推开。
霍振庭只得强自镇定坐直身体,眼泪却不受控制滚落两腮。
厉海记完这一段,才发现霍振庭已经泣不成声,连忙推开纸笔,揽住对方肩膀为其拭泪。
这时大家心里都很不好受,即便是上过战场的耿峯,也无法淡然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奇冤。
面对幽魂诉冤,仍是李木匠先开口:“侬现在还有啥未了心愿?”
冀房氏:“嗯在等,等伊家遭报应。”
李木匠:“冀家的人,也是侬的后人吧?”
冀房氏沉默了,她这百年来心情如何复杂,恐怕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明白。
厉海心情沉重,默默把霍振庭脑袋按自己肩头,让他依偎在自己怀里。
但此刻当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寻求谁的慰藉。
反倒是霍振庭终于得到厉海温情对待,心里好受很多,渐渐止住哭泣。
对冀房氏提出个他自己关心的问题:“婶婶,侬见过阿好姐姐吗?”
冀房氏面无表情点头:“伊家本来要姝好殉节,姝好自请出家,你们来冀家的前一天,她搬到山上去了。”
她讲这段话时全无情绪起伏,冀家每一位后人,于她来说都是罪人。她不在乎任何人死活,只客观陈述事实。
厉海却继续追问:“您有没有看见送冀姝好上山那天都有谁在场?”
冀房氏:“姓冀的都在,官府来了辆车,把伊送走。”
“官府?”耿峯拧眉追问:“哪个官府?”
冀房氏:“和侬穿一样那些官差。”
“册那!”厉海咬牙低斥:“好个祁所长,我他妈被他耍得团团转。”
这时先前与他们在大街上谈过话的祁魏氏也带一名女鬼回来,他们身后还跟着范筹。
当然范筹并不晓得自己前面有俩女鬼,大咧咧抬起胳膊:“我图省事买了一兜干火烧,没肉,咱们就咸菜凑和一下,没问题吧?”
第85章 血牌楼
驴肉火烧店铺里沉闷气氛被范筹促不及防的一嗓子打破。
接着小范探员加快脚步,身体直直穿过前后四重鬼影,把火烧、咸菜一股脑放霍振庭面前:“庭庭,饿坏了吧?侬先吃。”
然后才礼让其他人:“您各位也吃些,我路上嚼了一只,蛮香。”
霍振庭两眼通红坐直身体,神色感激接下范筹递过来的油饼:“小范哥哥,侬踩着婶婶的脚了。”
一人一鬼同时低头看脚面子,同时往旁边跳开一步,默契得好像真把谁踩疼了一样。
霍振庭被范筹跳脚动作逗乐:“婶婶说没事,让侬别在意。”
范筹嘿嘿讪笑抓脑壳,目光落在小傻子脸上,情不自禁多瞧两眼。
他觉得自己跟厉海相比,对美色的感知可以说相当迟钝。
厉海见振庭第一面就说这小子卖相好的不得了,发现对方是个傻子啥也不懂就更加放胆调戏百般勾引。
范筹原先是不信厉海真对霍振庭下手的,但今天瞧俩人吵架模样,猜想他老大恐怕不是单纯分霍振庭半张床那么简单了。
这个念头让范筹内心相当复杂。
他是最近才越瞧小傻子越顺眼,所以心里也愈发可怜他。
厉家向来以家风端正著称于沪城,厉老爷富甲一方,但家里只供养一位正妻,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沪城十里洋场上那些纸醉金迷的玩意,老爷子一概不沾。
厉江更是自律到与沪城富少公子们格格不入。
他能年纪轻轻当上大局长……当然厉老爷背后肯定出钱又出力,把人脉打点妥当才行。
但厉江当上局长后兢兢业业,经手的案子必定妥妥帖帖,人品与能力绝非那些暴发户家庭养出的纨绔可比。
这样严谨的家庭,绝不会让儿子跟个男人乱搞,就算眼下被蒙蔽了,俩人也不过一时亲热而已。
厉二爷就算浑身反骨,反骨的骨髓里流淌的也仍是厉家血液;他不会一直叛逆,他总有一天会做回厉家循规蹈矩的好儿子。
到时候霍振庭怎么办?
范筹越怜悯小傻子,就越想多关照他几分。
看霍振庭面前水杯见底,立刻去拎热在炉灶上的大铜壶给他再倒一杯;然后才顺手给别人续水。
范筹放下水壶回座位拿过厉海适才记录的伸冤状阅览:“……冀房氏?难道是冀姝好的奶奶?”
耿峯嚼着油饼纠正:“是祖奶奶。”
范筹挑眉长吁一口气:“请问下一位来了吗?我来记,您们边吃边问。”
霍振庭:“来了,姐姐姓吕,夫家姓楚。”
厉海、耿峯、范筹异口同声惊呼:“楚氏家族那个楚?”
霍振庭:“姐姐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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