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楚家不是本地大户吗?也会饿死人?”
天灾虽然对一方土地一视同仁,但骆驼总归比驴子更扛得住饿。别说旱灾,就算地震,最先倒塌的也是穷人家黄泥土砖棚户房。
所以厉海才觉不可置信,心想如果连楚家都饿到吃儿媳妇,那么当年楚县大概剩不下几户人家了。
霍振庭手里捏着油饼,扭头对厉海道:“姐姐说,她饿得受不了,自己吊颈走的。”
“……哦。”厉海点头,饿到极限失去求生欲,自我了断他能理解,但这算什么冤屈?
灾荒年人人都饿,饿到吃土拉血便。他们虽然没亲眼见过,现在也听前两位鬼妇说过了。
耿峯跟厉海想的差不多,放下油饼蹙眉询问:“楚吕氏,请问侬有什么冤屈想要昭雪呢?”
这位楚吕氏并非前朝陈年冤魂,她死于清末民初,至今才十来年,口音与屠惠心一致,可以与霍振庭直接对话。
传话效率比之前高很多。
而且因为她丧命不算很久,生前事也记得非常清楚。
不像前两位陈年冤魂,死太久,除了心头冤屈,其他事情几乎一问三不知。
这时霍振庭开始徐徐讲述:楚吕氏的丈夫叫楚飞鸿,是当今楚氏族长,楚老爷的三儿子。
楚飞鸿生前酷爱嫖妓,长年累月旅宿在青楼妓舍。
楚吕氏是他正妻,但两人没有感情,绝少同床。
后来楚飞鸿情理之中的染上了花柳病,家里四处求医,但没治好,卒。
楚飞鸿死后,按楚县民风,吕氏理应守寡至死。吕氏也认命了,毕竟她这位丈夫有跟没有原本差别也不大。
但楚老爷和楚太太却把儿子花柳病丧命这件事迁怒到儿媳妇吕氏的身上。
认为是她嫁进门后没有做个好妻子,没能拢住丈夫的心,才使楚飞鸿在外头染上花柳病。
于是对吕氏百般苛待,让她吃剩饭,穿旧衣,每日白天里令其洒扫庭院、浆洗衣裳、侍候公婆倒痰盂,夜晚派人盯着她颂经超渡亡夫。
日日夜夜不得休息。
吕氏忍无可忍,提出要回娘家。
楚家自然不肯放她走,楚吕氏娘家也不算全无头脸的人,自小性格刚烈,当即与三名陪嫁家仆商量设计出逃。
但很可惜,逃了两回都没能跑出楚县。
第二次被抓回楚家后,楚吕氏的三名陪嫁家仆全被私刑处死;楚吕氏被锁在卧房断绝食水。
楚老爷说她既然不愿意守寡,就为夫殉节。
楚吕氏内心怨愤交加,却无计可施,三天不到就被楚家饿到奄奄一息。
弥离之际,楚吕氏想起从前听人说穿红衣吊死的女人都会变成索命厉鬼,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换上条红裙在房中自缢。
霍振庭讲完这段,又开始哽噎落泪:“姐姐好可怜,姐姐这么可爱,怎么可以饿死姐姐……庭庭好难过,庭庭好心疼姐姐。”
厉海在一旁抚额自苦:“册那,又来了。”
霍振庭哭哭啼啼:“还好姐姐现在没事了。”
其他人,和鬼:“……,……。”
大家都想说点啥,却不知道该说啥。
楚吕氏隔片晌才开口继续道:“是啊,还好现在没事了。但嗯恨呀!死了才知穿什么上吊都变不成厉鬼,根本妨碍不到活人。
眼睁睁看伊家仍旧风光无两、呼风唤雨。
伊家在嗯死后,对外说嗯为夫殉节,给嗯修了座烈女牌坊。
又因为嗯穿一身红衣上吊,楚老爷怕嗯变厉鬼找伊家报仇,于是从外省请回一位道人,做法事,把嗯肉身封在牌坊里,逢雨季必遭雷劈,不知道哪天会给劈个尸骨无存。”
范筹小声咂舌,自言自语:“咦,我以前也以为穿红衣服上吊的都会变厉鬼,原来不行呀?”
李木匠叹气:“执念深者阴魂不散,和穿啥衣裳没关系的啦……”
第86章 一百年前
楚吕氏陈述自身冤屈的时候,另外三缕幽魂已离开再去寻访其他冤鬼。
留在铺子里的男人们则各个神情沉重,包括霍振庭在内。
小傻子天生多情面孔、柔软心肠,与年轻和气的小姐姐格外容易共情。一个劲追问楚吕氏,自己能为对方做些什么?
楚吕氏:“嗯要楚家人伏法;推倒那座假牌坊;嗯要回家,重新安葬;嗯要所有人知道楚家人所作所为。”
范筹听完霍振庭转述,客观反馈:“您这件案子说难不难,因为您的骸骨在牌坊里,只要敲出来,就是楚家人谋害您丧命的铁证。
说简单又不简单,您不像前两位,遗骸曾受劈砍烹煮,他杀特征明确;届时将您的骸骨挖出来,楚家仍有大把狡辩余地,说您是自缢而亡,至于为什么封在牌坊里,只要编一套玄乎其玄的谎话,也能蒙浑过关。”
厉海:“楚吕氏,你做鬼年月不算很长,还记不记得楚家有哪些不法之举,比如……官商勾结,贿赂官家……哦对,动私刑谋害性命。
只要能扣住一件恶事刨出铁证,先把他们拘下来,就好再往下深挖。”
耿峯点头附和:“就是这样。楚吕氏,你一定要仔细想想。”
片刻后,楚吕氏通过霍振庭之口,讲出另一件往事。
吕氏嫁进楚家的时候民国政府刚刚成立,那时她与公婆关系尚算和睦。
因是新嫁娘,家里每有重要客人到访,楚家公婆都会叫她出来见一见,给对方介绍自家新成员。
有天楚县县长到访,吕氏与丈夫都被请到前厅给对方问好。
之后楚老爷带三儿子楚飞鸿与县长大人推杯换盏,楚太太则在外屋教导吕氏如何照应老爷们的饭菜。
一是不能让菜冷,二是不能让酒空,她们时不时近前打点一番,换菜或添酒。
那天楚太太来月事,带儿媳妇在外头坐个把钟头已觉十分疲惫。
她见儿媳为人机灵办事妥贴,便将家宴后半场交给儿媳打点,自己提早回房休息。
就是在这场酒宴中,让吕氏不经意听到一件令其印象深刻的腌臜事。
民国政府委派这位县长大人,其实就是楚县原先的县丞。
原来的县令大人随大清逊帝退位遭罢免,同样较有威望的二把手县丞就被推举了上来。
其实县长也好、县丞也好,都与楚家沾亲带故,且以楚老爷马首是瞻。
他那晚来楚家,是跟楚老爷商量如何处置前朝留下的县志。
按说这东西记录的都是县里发生过的大小事件,虽厚重,但并不紧要;在档案室里安静存放即可,不影响朝代更迭,无需特别处置。
可是县长却显出几分忧心,说民国政府官员调任频繁,担心自己这个县长做不长,将来有外省人来主事,会将楚县早年丑事翻出来。
楚老爷一时没想起来楚县早年有什么丑事。
县长说:“就是乾隆年间有场大旱,好些淫妇因为挨不得饿,与野男人私奔的案子,一两起还好,那一年竟有两百多起。
如今天下皆知楚县女子精贵,各个贞烈无双;如果这件事被居心不良的外人翻出来,恐怕会影响楚县女子声誉。”
楚老爷先是不太在意,说:“都过去一百年了。”
但随后又叹气:“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要彻底盖过去才叫人踏实。”
县长也是这个意思,因屋里三人全都饮酒半醉,话赶话的聊起百年前真相。
楚老爷面色郁郁,说:“其实楚县女子一直都是好的,那两百多位哪里是跟人私奔,是献身饲亲而已。
只不过事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户籍上总得有个说法。
那些吃了人肉的事主怕摊上谋害媳妇的罪名,只能报官说媳妇跟人跑了。”
县长点头附和:“我怎会不知?官家县志上原先有份副档,上头记载得清清楚楚。
当年官府这将记载,也是体量事主食妻为无奈之举。大灾之后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再因此事责众,未免不尽人情。
这才教大家各报失踪,行脱罪之举。
可如今楚县女子贞烈名声在外,再翻看这本县志,实在叫人厌憎。”
楚老爷说:“那就烧了吧。”
县长为难:“所有志记存放在一处,只烧一本,反倒显古怪。”
楚少爷浑不在意,轻笑支招:“那就全烧了呗,改朝换代,留它做甚?”
楚老爷与县长啼笑皆非:“全烧?上下几百年,你说的轻便,咱家许多荣誉事迹都记在上面呢。”
楚少爷:“那就重新写一本。”
县长:“百年前的县志,纸墨皆与现世不同,不仅要找同款纸张,还要一页页做旧,那可是件大工程。”
楚少爷:“只重做与私奔案相关几页不就好了?”
楚老爷:“两百多名‘罪妇’,一人一页,也有两百多页。”
县长唉声叹气:“‘遗失’要想个由头,‘烧毁’需有个契机,‘重做’……得找位可靠的纸砚师傅。
今次我来就是想跟伯父商量个妥贴手段,把这一段彻底揭过去。”
楚吕氏在外屋隐隐约约听得胆寒心冷,没想到自己竟然嫁进这样一户表面厚德仁义,实则冷血卑劣的人家。
自此与丈夫相处越发冷漠,对公婆亦敬而远之。
吕氏幽魂说:“那晚三人商讨的结果是暂时不动那份志记,如果有外人来接任县长,再将东西‘遗失’掉,届时编个说辞把责任推到新县长头上。
如果将来新县长仍是‘自己人’,志记放在那也无妨。
如今新任县长仍是楚家亲戚,想必原本县志仍收在档案室中。
如果能翻出来,即便不能为‘祖宗’们昭雪,至少打破楚女贞烈传世的弥天大谎也好。”
她面前几名男人已经听得大气都喘不上来,各个都觉胸腔憋闷,一阵阵窒息。
霍振庭抬眼往外眺望,小声嗫嚅:“姐姐和婶婶她们……带来好多人。”
厉海等人也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不约而同泪湿眼眶。
那些人,吃了她们的肉、喝了她们的血,连骨头都炖烂烂的啃了一遍,最后却说她们是罪妇、淫妇。
所以那些陈年幽魂什么都忘了,但仍心心念念诉冤:「食吾肉、啖吾血,再冤名节鞭吾骨。拿命来,拿命来,偿吾魂、还吾命。」
一百年过去了,活着的人仍在费尽心机藏匿奇冤。
耿峯七尺壮汉,上过战场杀过人,都遭不住此等恨事虐心。抬手抹一把涕泪,喃声自语:“我们……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为她们陈冤雪耻啊?”
第87章 心情很勉强
厉海、耿峯一晚上听了二十几段“鬼故事”,在屠惠心家的店铺里呆到晚上十点多。
陈年冤鬼们的“故事”仍没讲完,但范筹的走珠笔写没油了。
霍振庭困得要死,其他人同样身心俱疲。
李木匠揉眼皮打呵欠,向厉海等人征求意见后对屠惠心这边讲了几句客气话,请游魂野鬼祖奶奶们哪来的回哪去。
活人则原地商量夜宿问题。
楚县到沪城不算远,但中间有半小时黑漆麻乌庄稼地,开汽车开好,骑摩托一不小心容易栽进沟渠里。
楚县治安所楼上有值班宿舍,但耿峯和厉海既然已经知道老祁所长为人,就都不愿意在对方地盘上休息。
于是两边很快达成一致,说把李木匠送回拘留房,其他四人结伴找家旅馆过夜。
李木匠一听自己还要回拘留房,当即挂起苦瓜脸:“还送嗯回去啊?”
耿峯:“当然,靳队长说关你三天,三天不是还没到么?”
李木匠原本畏惧他们这些官差,就好像他们畏惧鬼一样;但一整天相处下来,从前怕鬼和怕官差的,心理上都已不知不觉适应下来。
李木匠唉声叹气心思暗转,试探提议:“要不您几位来嗯家里住吧,嗯家比外面旅馆‘干净’。”
厉海跟耿峯当即点头,异口同声:“那敢情好。”
眼下李半仙已算他们半个战友,比治安所里那些真正同僚更叫人安心。
而且他家肯定“干净”,不必担心大半夜有鬼敲窗棱陈冤诉屈。
李木匠看两位警官答应这样爽快,立即窘笑出声:“您几位想来嗯家住,直接说嘛!何必诳嗯还要回拘留所。”
耿峯和厉海一个撇嘴一个挑眉毛,谁都没开口否认。
范筹收起纸笔,用壶里热水浇灭铺子里炉火,提醒厉海:“等下先去邮电局给家里说一声,免得老爷太太担心。”
耿峯:“正好我也想给靳队长打一通电话汇报工作。”
几人动手锁回屠家铺面门板,七八分钟后就将摩托车停到了楚县邮电局大门口。
邮件局夜晚虽然歇业,但单独留一扇窗口,电话柜台有人值班。
同样歇业但开电灯留小窗接待急客的还有医馆药铺。
厉海停车时看见街对面一张电灯招牌,忽然想起件重要事情。
楚县这地方幽魂多阴气重,霍振庭八字轻易撞邪,为保他平安,厉海觉得无论如何睡觉前得再给他“补一补”,明天才放心继续“见鬼”。
于是厉二爷把打电话报平安的任务交给范筹,自己拉着已经困到睁不开眼的霍振庭跑去街对面敲药铺大门。
一位老先生拉开大门上一扇小窗口:“问诊?买药?”
厉海头回主动买那种东西,表情多少有点不在自:“买药,您这有融春膏吗?”
“没有。”药铺掌柜摇头:“没听过,管啥病症的?”
厉海尴尬脸热,掩唇轻咳:“就是那种……”
药铺掌柜看他支支吾吾,咂舌催促:“您说说病人什么症状,我对症给您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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