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家仆们私下里传开,这位林老爷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只好把小翎枫带至面前,期望他能让老爷心情愉悦,可小翎枫对这位父亲,只有敬意并无亲近之意。
怯怯懦懦地靠近时,发现爹爹的房内竟挂着许多新哥的画像,画上的新哥是小翎枫从未见过的开心模样,眉目神情犹如换了个人,桌案上还铺着一副未完成的画像,小翎枫终于有了些小孩子的脾性,全然忘我地好奇望着,林则仕招手让他过来,抱起来让他看得清楚些,“你瞧着像谁?”
小翎枫歪歪头看着他的爹一脸笑意,“是我新哥。”
林则仕笑着颔首,小翎枫确然比翔枫聪慧些,要是翔枫在此,即便画的是他娘都未必认出来。现下这一副,寥寥画了数笔,仅剩嘴巴一处仍未描绘,一时也疲乏了,便走到书阁中随意拿出一本浅显易懂的《三字经》,小翎枫倒是指着他手上,天真道,“爹,《三字经》。”
“你认得字?”
“认得,我还会背呢,爹。”小翎枫一字不漏地将三字经背下,林则仕心里开心坏了,翎枫比翔枫聪慧太多了,翔枫用戒尺拍手掌都背不下两句,而小翎枫竟然全文都背下来了。
“可是新哥教你的?”
小翎枫开心道:“是呀,他有时不能下床时,便让我拿本书给他念,他念着念着,我就会背啦。”
“他为什么不能下床?”
小翎枫想了一会儿,伤心道:“好像是腰疼……新哥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太多了,我都记不清。”
“往后我会好好对你新哥的。”林则仕牢牢地抱紧小翎枫,温声说道。
两人在山上炼药,薛久加时不时便要向他确认,是不是真要用这药,他以为王一新已经病糊涂了,怕他一时糊涂出了差错,将来免不了后悔。
可王一新接二连三无比坚定地确认,薛久加才发现其实他比谁都清醒,十分清楚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像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小狗蛋,为什么一直喊你新哥,而不是喊你爹?”
王一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脸色霎时苍白如雪,故作淡然,道:“他的第一声爹喊的是我,我很满足。”
一句话说得极其艰难痛苦,只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在脸上浮现,苦涩道:“只是往后,他便只有一个爹,那就是小柿子。”
薛久加终于发了脾气:“你这又是何苦。”
当年王一新的生产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林老爷找到他,告知其匪夷所思的男身生子的事,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便急匆匆赶过去,待他赶时,王一新已经濒临昏迷,双手只狠狠地抓着地上的门槛,身下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来,消逝在雨水中,一阵好不狼狈的清醒,可以算得上是薛久加的病人中最为惨烈之一,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是不是小柿子派来的?小柿子还是有些良心的。
说完他还微不可妙地笑了两声,只是一笑又似牵扯其他地方,喉间溢出几声呢喃,他示弱道:“小柿子,”他指指隆起的肚腹,“肚子疼,可疼。”
薛久加不敢耽搁,立即将人抱起到小茅房,茅草凌乱地掉了一地,整个房内的布置少得可怜,要什么没什么。用破破烂烂的被褥将其盖住,他身上被雨水侵袭,濡湿的发丝贴在颊边,眉间紧锁,唇色苍白。
衣裳湿透,裤子早已染成红色,但现在尚顾不得其他,凭着经验摸上肚腹,明显胎位不正,只开了五指,薛久加当机立断在肚腹上施展身手,他轻声道:“你忍忍。”
这声音在王一新入到耳朵里来,便变成了小柿子的温声细语,即便痛苦难耐,极其隐忍地应了一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小柿子可不喜听他的声音。
只见王一新的肚腹在薛久加的手下随着孩子的位置不断地变形,王一新惊得瞪大双眼半坐起身,一丝痛呼生生淹没在喉咙里,薛久加往他嘴巴里塞了一颗加速产程且提供体力的药丸,他的额头也布满了汗珠,这病人太棘手。
且不说他已体力不支,血水似源源不绝,看情形产程已是相当久,即便孩子生出来,他环顾四周,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也极有可能活不下去。他抬手擦擦汗珠,半个时辰过去,再一探已十指全开。
“用力。”但身形憔悴的王一新强撑一口气,只呼了半口便脱力重重倒下,因空腹太久反呕出水迹,薛久加见情形紧急,道了声得罪便在他肚腹狠力往下推,即便是他这样的力道,王一新仍未清醒,他便再狠力些,肉眼可见的肚腹中的孩子已往下移去,薛久加稍稍放了心,便用尽全力推最后一次。
小翎枫伴着一身血水从那狭小的地界涌出,故,小翎枫出生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满眼焦急地薛久加。怀中的小婴儿犹如死物一动不动,薛久加在他胸口处按压又施了金针,小翎枫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哭声。
这孩子,连哭都怕惊扰了别人。
转眼一瞧,王一新只微微睁开了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好似感受不到血流成河的惨烈情景,薛久加急忙又喂下一颗丹药,将他剩余的污秽物拉扯出来,往他身下塞了止血布条才稍有缓解。
回忆起当时的惨烈,鼻尖萦绕着血腥,思及此,薛久加便禁不住更气愤道:“你辛辛苦苦生下的小狗蛋,凭什么连声爹都要便宜了他。”
“你不懂,如果小翎枫有两个爹,会被人当成怪物,小柿子先前说过,我与他本就是世间不容,还弄出个儿子来,那不是更有违天理。”
薛久加嘴皮子没他利索,只好闷闷地扔了一味药材,轻轻将他手掌划开,最后一次确认道:“你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他轻轻摇摇头,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薛久加将他的血滴进药物中,将炼制好的两颗药丸放到他手中,不死心道:“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王一新充耳不闻,只将两颗药物放进锦囊中。
“一直以来,便都是你帮我忙,你可有什么需我协助的?”
他最不喜欢欠人,更何况这人还对自己有情谊,薛久加了然他的脾性,只是上前将他紧紧抱着,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新,我想这样抱着你,在心里想了千千万万遍,”
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或许我们相识再早几年,我能治好你,我会更努力学医,我找遍所有古籍医书,我一定会治好你。”
王一新用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背安慰他:“你的医术已经登峰造极,是我自己的命数,怨不得你。”
平日里稳重的大夫,此刻在他的怀里竟哭得像小孩。
心里难受得窒息,终究还是欠了他的呀。
终于到了拜堂这一天,穿戴一新的小翎枫被家仆打扮得干干净净地,笑嘻嘻地望着王一新:“恭喜新哥和爹爹。”
王一新更是笑得春风满面,紧紧抱着小翎枫,“谢谢翎枫,”捧起一碗绿豆沙,“离晚膳还有些时日,你先垫垫肚子。”亲手将绿豆沙喂进小翎枫的口中,小翎枫皱眉道,“新哥,这绿豆沙不太新鲜。”
“怎么会,只是我放错了盐。”
小翎枫哭丧着脸,新哥还是那个新哥。
王一新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多次出现在梦境的情景终于发生在现实,林则仕身着绛红色衣袍,面带微笑,金丝细线所缝制的花纹恰好与他身上这身相对,这堂拜得虽是简陋,可见林则仕还是花了些心思的。
林则仕来到他房前,温柔牵着他的手往大厅走去。王一新却临时改了主意,在众人错愕中拉着他跑出门外,错愕中,林则仕稍有挣脱,可后来竟觉得这样奔跑也甚是快意,无甚束缚,风拂过发丝,恣意潇洒,王一新不时地回头笑望。
要是时光能停止。
林则仕的眼里只剩下笑意潇洒的王一新了,这时他觉着即便他要将他带往地狱,他也心甘情愿。
一段路不长不短,在奔跑中将与王一新的过往也回忆一番,他才恍惚省起,过去的人生中,最潇洒最快意的日子,便是与王一新在碧落山上的时光。
其实王一新如若不是这么不择手段,也没那么惹人厌。他不禁这样想道。
两人在一处破落的庙中停下,默契地对望,是林则仕许久未曾见到的月牙笑,只听他说道:“我不想在林府中成亲。”
“都依你。”
破落的庙宇,蜘蛛网密布,两人进得里间,几丈高的神佛像目光都紧盯着堂下的人,神佛像怒目圆睁,配上月黑风高,确然不是一个拜堂的好地界。王一新毫无惧意只觉有趣,便拉着林则仕跪在神明前,笑道:“今日连神明都来祝愿我们。”
“对。”
王一新怀疑自己病入膏肓了,小柿子竟有些宠溺地望着他,瞬时好似回到碧落台上,良久不舍。
他双手贴合,举到胸前,望着神明狰狞的面孔,轻声说道:“我王一新。”
旁边的林则仕亦学他模样面向神明,轻声附和:“我林则仕。”
两人均紧闭双眸,嘴角弯弯,却无比虔诚。
那股柔情似水的调调钻到心里,挠得心痒痒,似蜜糖填了心房,他回转过身,对着天地,轻轻喊道:“一拜天地……”
声音微弱至斯,但小柿子非常配合地与他对着天地虔诚俯身,林则仕这辈子统共拜了两次堂,次次繁琐隆重,只得这一回如此随心所欲。
恍惚想起,林则仕纳妾那日,自己在小茅房处,听着那一声声无比喜庆高昂的拜堂,独自一人对着天地虔诚跪拜,如今,终于成真了。
身旁真的是小柿子。
王一新开心地笑出声,厚重地咳了两声,极力将喷涌而出的血吞了下去,含糊笑着喊道:“二拜神明……”
他才发现自己已无力站立,他只好拉着小柿子,笑着说:“我太激动了,腿都没知觉了,你扶我一把……”
林则仕刮刮他的小鼻子,宠溺的眼神映入眼底,抱起他时心下一惊,不过几日又清减不少,他想着,回府后可得将怀中之人养胖些。
两人对着神明,低头诚恳拜了拜。
“夫夫对拜……”
小柿子面对着面将他搂入怀中,王一新高兴极了,搂得紧紧的,一激动又咳了两声,只是这回嘴里冒出的血再也抑制不住流出些许,他环抱着小柿子,在他背后偷偷擦掉,如若按话本子中的故事,接下来小柿子总要说些甜言蜜语,或者期望一番两人未来的日子如何美好,他静静地等着,可不能在这时煞了风景。
“既然我们成亲了,你便将翔枫、翎枫二人的双生蛊解了罢。”
王一新微不可察地点头,只听他又继续说道:“我们现下也不需什么药来维持你我,你将解药也给我罢。”
奶奶的,想听他说一句甜言蜜语真是诸多要求,王一新的脑袋已不甚清醒,耳边的声音也忽高忽低:“现下在神明前,我需你诚实告诉我,那日翎枫发病,你是否料到薛大夫在后头会来救他,才故意放多一钱。”
喉间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从口中喷涌而出。
即便他再怎么不择手段,也不可能拿翎枫的性命去讨些什么呀。
他的心,又气又急。
源源不绝浸湿了林则仕的衣裳,因身子发冷也微微颤抖着,林则仕只当他喜极而泣,便继续说道:“如若你想引起我的怜惜,往后无需靠那些了。我们……”
我们无需尔虞我诈,无需针锋相对。
我们,好好过日子。
可王一新并未听及尚未出口的畅想,双手却已无力垂下,不再紧紧抱着他,林则仕才发现不对劲,猛得将他托起,只见从他嘴边到脖颈处蜿蜒的一片血迹,他手足无措,只懂喊道:“一新!”
他知王一新大病难愈,才将他带来这处养病,现下这番场景着实令人惊吓,连因成亲的略施粉黛也掩饰不住他的脸上灰白,气色犹如将死之人,气数将尽,他忆起那日大雨的山中,他的絮絮叨叨。
心中慌张将其抱起,王一新无力摇摇头,低头示意自己的锦囊,林则仕从锦囊内倒出一颗药,不知他为何意。
王一新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终于想起要去解释:“解……药……吃下……便解……双生蛊……本就没有……其他的……我没做坏……事”
“吃了……你就解脱了……”王一新指尖费力地捻起一颗药丸,用力喂到林则仕口中,见他含泪吞咽后,唇色苍白的人好似泄气般松垮,只见他用手指抵嘴,林则仕需俯身低头侧耳才听见他的话语,他在说,能不能亲亲他。
林则仕心里甚是害怕,嘴里只喊着不要,将他再次抱起时,他的口中却涌出更多的血,淌过整个身体,几近变成血人,王一新的表情极其痛苦,林则仕便不敢动他,好看的发髻散落,拂过他绝望的脸庞,只懂得吼道:“你给我撑着。”
难得林则仕的脸上出现除了鄙夷以外的情绪,可王一新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想在临死之前再努力一把,他的嘴唇蠕动,声音却是极小: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林则仕将他搂着,轻声道:“你给我撑着,好好撑着,等我将大夫寻来了,你清醒了,你再来问我!”
小柿子,我撑不住了。
今生双眸最后所见的,竟是林则仕疾走远去的背影。
王一新软倒在地上,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五官流出,双目渐渐浑浊,双耳刺痛异常,听不得一丝声响,连庙宇中的酸臭味道也闻不到了,心中所想的不过是,到死,都未听见小柿子承认喜欢他。
好绝望。
眼中的血泪混合,胸口处晕开一朵朵艳丽的花,脑中浮现的,仍是那年英姿飒爽、衣袂飘飘的林则仕。
第二十三章
今日确实是个良辰吉日,吹锣打鼓声声不断,直到打更的大爷提醒已是三更天,闹洞房的才陆续散去。谁也不曾看到,破落的庙宇里躺着一位身着喜服的新郎官。
王一新只觉身体一轻,便慢悠悠醒转。心中悲切非常,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他环顾四周,像是不可信般低下头望了眼自己的手,竟然能看见了?他甚至不用太用力便能起身,只是身体轻飘飘的,不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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