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仕不明王一新的惊慌,但见他如此焦急,便瞬时从地上捡起,倒入小翎枫的嘴里,给他喂了口水,小翎枫吞下丹药全凭本能,饶是再愚蠢的人都发现小翎枫的不对劲,他冲出去抓着掌柜的衣襟,急促道:“将本州所有的大夫都请到这里来,快!”
掌柜也吓了一跳,从侧边望着里头的景象,只见那位形销骨立的大爷紧紧护住怀中的小娃娃,不停地从背后为他顺气,大股黑血从那位大爷嘴边涌出,不露痕迹地擦掉,掌柜吓坏了,以为是食物中毒,慌里慌张地赔罪,立马吩咐店中所有小二去寻大夫。
王一新方进客栈时还有些红润的脸,顿时雪白如纸,要不是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真当他是死人无疑。
可惜正如王一新担忧的那般,既然镇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那处玩乐,大夫又该何处去寻,已过半个时辰,只寻来几名大夫,待大夫来了,林则仕才紧张道:“他为何如此?我家中有儿也误食过酒物,却不曾见过这般骇人。”
这几名大夫医术看起来便不甚精湛,都只摇摇头称:“这还得看孩子的孕子过程及出生后的环境如何,这孩子一看便先天不足,能养他这么大,该是从小汤药不断,应是很费心思罢。”
林则仕望了眼王一新,犹记得小翎枫诞生那晚,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浑身湿透的王一新挺着浑圆的肚子站在林府后门,湿透的衣裳映出瘦骨嶙峋,浑圆的肚子左翻右转,犹如怪物一般,不过是为见他一面,以头作锤地敲着门,求自己给他请个大夫,那般环境下生下的孩子,身子骨又能好到哪里去?
更不说,王一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些偷窃的事,才能艰难地维持小翎枫的吃食。
“一新……我不知道……”
王一新却心如死灰般,对上了他的双眸,所有委屈纷纷涌上来,在掩饰委屈之前却已出言,他颤抖道:“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他像你的大儿子那般健壮,这点小事不足为惧,你可知,他六个月时心跳骤停,是久加将他从鬼门关抢过,你可知,他一岁时,发烧整整一月才退下,那时久加说,他有可能因此痴傻,你可知,他一岁两个月,刚学会走,便自己冲到溪边,差点溺水而亡,你可知,他一岁八个月时,亦因误食,差点便命丧黄泉,你可知……!”
一声比一声高昂的质问,令林则仕心生不悦,何况他句句提及他人,气极时一出口便忍不住要伤人,打断道:“这孩子是你自己要生下,我并无逼迫,我亦不知情,因此,即便我不知道,又如何?现下你这般言语,倒是越了规矩。”
“规矩?”王一新冷笑,这时候还要跟他讲规矩,方才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谁都比不上他的规矩。
深知与他说再多都是废话,越过他走出门外,冷冷吩咐道:“他服下了补丹,该是还能撑一阵,我去为他寻药。”
大夫在一旁亦称,服下的补丹只能保一时,撑不过明天便再也醒不过来。
林则仕此时更为惊慌,要知道,王一新在二夫人身上下了双生蛊,万一翎枫有个三长两短,那便意味着,翔枫也活不久了。他心下惊骇,要是翔枫……,那母亲可是要经受不住打击的呀!
急急忙忙中,草草写了几行字,修书命家仆急书送回,需立即在林府为翔枫寻医。
第十九章
这一夜,无人能眠。
烛火通明,桐油灯内爆出灯花,墙上映着一人微微俯下的身影,时不时地抚上榻上小人儿的额上,高热不减,轻呼不断。
内里,却是愧疚与不服交织。
方才自己所言是严重了些,可他王一新,又凭什么说出那番话?我从未逼迫他做些什么,反而是他次次以药物相逼,现下小翎枫病了,即便是有些照顾不周,这埋怨便得都由他受着吗?
林则仕遣了所有的家仆去附近的市里寻药材,自己则在身侧守着,可那颗心总是七上八下,既担忧王一新途中采摘药材出了差错,又唯恐小翎枫醒来无人在旁恐慌。
心理踌躇片刻,正要吩咐家仆守着小翎枫,自己到底放心不下,需前往山中寻他,心中担忧重重,想起那日大雨泥泞的泥面,他昏迷不醒的样子,便让人心神不宁。自那日后,他便时不时地陷入昏迷,虽他自己未曾察觉,可身体却以肉眼能见的速度一日一日地消瘦着。
“新哥……新哥……”小翎枫口唇苍白,喃喃地喊着。
小翎枫越长大,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到底是自己儿子,见他病重也于心不忍。
“翎枫,你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小翎枫气息虚弱,艰难地呼吸着,又难过地望了眼四周,泪眼朦胧:“新哥……”
林则仕将他扶起顺顺气,温声道:“他去给你摘草药了。”
小翎枫泪眼婆娑,早慧的他在德春堂耳濡目染,又见一众大夫随侍左右,身体难受得紧,大概也明了是怎么回事,他不再哭闹,小小的手握住林则仕,尝试开口,虚弱道:“爹……”
“新哥他……很辛苦……我……之前……不太好,”小翎枫话说得艰难,一句话需换好几口气才连贯起来,只言片语令人心碎,“新哥……辛苦……我睡……他说……他……死了……我……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可是……爹……我不喜欢你……”一段话未完,呕出一大口黄色泡沫,林则仕悲痛欲绝,颤巍巍地用手接着,小翎枫继续说道,“可是新哥……新哥……喜欢你……我也只能……只能喜欢你了……爹……你要好好对……新哥……”
林则仕大惊失色,这犹如将死之人的遗言,他听不得一个小孩子说这些话,也不知小翎枫竟然如此早慧,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惊慌,失声喊道:“快……快来人!快去把王一新给我叫回来!”
急匆匆喊掌柜,焦急道:“快去给我请大夫,赏银万两!快去!”
吩咐了一切,却不知如何慰藉这个懂事的儿子,他只轻轻将小翎枫抱起,身上的重量极轻,他也不禁心疼,想制止小翎枫的胡言乱语,轻声道:“翎枫,莫要再说胡话。翎枫……莫说胡话。”
“爹……”小翎枫的眼里蹦出两颗泪,祈求道,“是我不乖……你不要怪……新哥……”
这几年,翔枫幼时也常常生病,年纪大时便好些,翔枫病时,众人随侍左右,听着这个小祖宗随意哭闹,众人皆溺爱他,便纵得踏一点苦痛也忍不得,因着双生蛊的缘故,彼时,他偶尔也会想着,那个瘦弱男人艰难生下的孩子,是否也病着?是否也难以忍受地大哭着?翔枫痛着,他是否也痛着?可直至心中所想血淋淋地放在眼前时,他才发现,翎枫病时的隐忍,完全都像极了那个人。
林则仕咬紧牙关,替他擦去身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唯恐他放言后自己应允了,便真的了无牵挂,只好严厉道:“你们父子倒是相似,都喜欢关头紧要乱说些胡话!我要怪谁便怪谁,哪由得你来置喙!你新哥还未回来,你得等他回来,这些话,你说给他听去,我不爱听!”
像是掩饰着心中的恐慌,嘴里蹦出来的字字句句如锥心之言。明明只是误食了酒物,怎会病的如此厉害,令所有大夫都如临大敌,明明翔枫也食过,一点事都无……
也不知小翎枫是听见还是未听见,不多时,他便喃喃着再次陷入了昏迷,房中又多了几位束手无策大夫,林则仕忍无可忍,胡乱地发了一通怒:“掌柜,如若今日我儿命丧此处,你也脱不得干系,我要你整个客栈的人都给他陪葬!”
掌柜吓得两眼泪汪汪,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是,是,林老爷,小二,都快去,快去找大夫,甭管多少钱都赶紧去找。”
小二们也没见过如此阵仗,一声令下,他们兵荒马乱地四处找寻大夫,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大夫除了会摇头,便是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无人能说清,这位脉象清奇的小少爷现下是怎么回事。
林则仕往日的沉稳不再,只见他怒极一把推倒桌椅,边骂道:“庸医,全都是庸医,全都给我滚!”
灵光一闪,抓起一个家仆,家仆其实心里也害怕,老爷一直温煦和风,从未见过老爷动如此大怒,只听他狠道:“你!快马加鞭,去德春堂将薛久加给我请过来!”
家仆颤颤巍巍应道,“是……”
灌了自己一大壶茶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越求心静,则越难新景,他焦急难忍,吩咐家仆将小翎枫照顾好,自己要去寻王一新。
他怕,他真的怕。
怕王一新连小翎枫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是在客栈外头寻到王一新的,只见他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三四株连根拔掉的草药,在那个黝黑的角落里缩成了一团阴影,篝火晚会的欢声笑语在不远处,哪里晓得这里的肝肠寸断。
林则仕哀伤地了然,要是王一新能在此时狠狠责怪他,嘴巴再狠毒一些,他都明白小翎枫会无事康复,可他偏偏将自己藏在这,既不敢进去,又不敢离开,只怕是陷入两难的情境,惹得林则仕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慰藉他。
王一新扶着墙站起来时,恰好望见林则仕在跟前背着手,一筹莫展,他凄凉地笑了笑,眉眼弯弯,曾几何时,对着人命,他林则仕也只能束手无策了。只听他缓缓开口:“这个药方,我仅在书上见过,用量不好,便一命呜呼。”
王一新低沉道:“我怕……我的儿子,死在我手上。”
他缓缓开口:“兴许是逆天孕子,兴许是如你所言,你我之事不为世事所容,是我偏执,才酿得今日苦果。小柿子,你说得对,这孩子无人逼迫我生下,这苦果便该由我一人承担。”他苦涩道,“可你如若还有良心,我与翎枫死后,便劳烦你将我们烧成灰,葬在碧落山。好歹在那处山头,你也曾温柔待我。”
第二十章
晨曦微光透过窗帷映射进来,桐油灯内的灯芯已寿终正寝。
一室束手无策的大夫已被清退,林则仕默默地看着王一新将草药清洗后放入熬药的瓦罐中,蹲在一旁摇着扇子微微扇风,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过了好一会儿,将药汤倒出,黝黑的汤药在碗里冒起了白烟,他轻轻地吹凉。
林则仕在身后紧紧盯着,只见王一新略过他到得小翎枫身旁坐下,轻柔地将他拥在怀里牢牢圈着,轻声道:“小狗蛋,起来喝药了。”
小翎枫紧闭双眸并未回应,王一新也不恼,他将汤药放在一旁,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体温骤降冰得吓人,他凄然一笑:“小狗蛋,你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看你瘦的。”
汤药勺勺喂进小翎枫的嘴里,小翎枫尚未清醒,但却乖乖吞下,王一新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你从小便这样,就是喜欢睡着等新哥来给你喂药。”
一碗药喂尽,他轻轻替小翎枫掩好被褥,絮絮叨叨地念起小翎枫这些年跟着他过着的日子,他又是如何一人养大小翎枫,刚生产完便去偷奶、偷米,到大了便在碧落山捕鱼、打猎、种菜,因出生时延误了时日,小翎枫从小汤药不断,幼时也爱哇哇大哭,大了一些便习以为常,转而又念叨着这几年薛叔叔待他不错,幼时若少了他呀,便难保能活到今日。
如若小翎枫侥幸逃过一劫,便该时时报恩,如若难逃此劫,在黄泉路下也该保佑他薛叔叔医术更加精湛、长命百岁。
提了许多,只字不提林则仕,他在一旁听了很不是滋味,便道:“翎枫喝下了药,你也去歇息一会儿。”
“不急,我怕再不说,他也没机会听了。”王一新轻轻回应,仿佛要将此生说尽才罢休。
林则仕走上前去搂着他的肩,安抚道:“他必定会没事的。”
可是否没事,两人心知肚明。
林则仕在王一新背后,仅见瘦得凸起的脖颈,轻缓动了动,拒绝了他的好意,随即,便只剩了些他的絮絮叨叨。
无多时,小翎枫的嘴里便呕出了更多的黄色的泡沫,里头掺杂着血丝,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被子。
折腾了一夜,两人似都已开始接受这悲伤的事实,只是温柔地替他擦拭着嘴边的泡沫,替他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小翎枫平日里甚爱洁净,让他干干净净地走了吧。
王一新深深地愧疚起来,可爱的小翎枫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他聪明、善良又善解人意,见他身子不好便主动说不下山,见他摘草药困难便主动问他如何辨识草药,见他不会下厨对吃食也无诸多要求。
他硬起心肠来让小翎枫与林则仕一处,不过是自己怕不久于人世,他赌的,不过是林则仕的一些作为父亲应有的悲悯之心。
如果林则仕仅是厌恶他王一新,可儿子总该是他的,他总该爱护些罢,因他是见过林则仕如何疼爱翔枫的,便天真地以为,他待自己的孩子总该一视同仁。
可从小翎枫踏入林府的那一刻起,小翎枫嘴里便时常念叨着规矩,多了些战战兢兢。梦里也时常喊着大少爷,也喊着二娘,喊着喊着便哭起来,王一新夜半看着心疼,将他的梦靥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可第二日小翎枫又是一个逗他开心的开心果,从不敢主动提起,他仿佛也不想提起。
心性聪慧的他,应该早便料到他与林则仕的事了罢,这孩子,却一言不提。
他似早已料到林则仕的性子,想着为小翎枫留一条后路,狠心让他承受着他这个年龄原本不该承受的,教他洗衣、做饭、修修补补,不过是为了将来他爹若一时兴起,如将他如丢弃一件废弃的衣裳般将他毫不留恋地丢弃时,也能自己生存下去罢了。
他怎么想不到,小翎枫不过也才三岁。
他的小翎枫,大概是累了啊。
他此刻才十分后悔,不应与林则仕相识,不应阻挠他娶妻纳妾,不应身中剧毒妄想逆天孕子,不应期盼他待自己还有真心,对小翎枫还有良心,他应该在生子时一尸两命,小翎枫便不用活活生受了这些苦,再在病痛中死去。
他将小翎枫搂得更紧了,轻轻地唱着哄睡的歌谣,仿佛下一秒小翎枫就要烧成骨灰随风扬去,他得搂紧些,还能抓住一些遗留世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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