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仕摸了把脸,道了谢,那道门开了。
他并未着急迎上去,薛久加一脸疲惫,见他不问,他也不急着回答。转身就走,林则仕挡在他面前,薛久加与他僵持着,不久又轻笑道:“想问便问,挡着我做什么。”
“他没事。”
这不是一个反问,竟是一个肯定。自欺欺人。薛久加冷笑道:“大难不死,也难有后福。”
林则仕心里猛地一突,他略懂医术,但看不真切,王一新方才的脸色,分明便是将死之人才有的,如若是小小的发热,他也不放在眼里,也不会如此焦急。
“薛大夫,我想知道的,可不是含糊的几个字。”
“嗯?这会儿倒想起关心他了。那我便如实告诉你,他的寿命……”
“不好啦不好啦!师父你快来看!新哥呕血了!”
薛久加闻及不缓不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第十六章
林则仕跟在薛久加身后,踱步走进了房门。小药童正急急忙忙地给王一新灌些汤药,他一口都喝不进去,混着鲜红的血从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林则仕抢先一步推开药童,王一新紧闭着双目,身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针,薛久加边把脉边问道:“怎么回事?”
药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方才他迷迷糊糊醒了一回,我喂他这汤药时他便满口吐血。”
林则仕夺过汤药闻了闻,一碗打翻双目怒睁怒不可遏地指着那药童喝道:“你给他下毒!”
那药童害怕地抖了两抖:“我没有,我完全照着师父的药方子熬的啊。”
薛久加白他一眼:“是我给他下毒。”
“你!”
“你什么你,你给我闭嘴!不想好好待在这你就给我滚出去。”
林则仕气愤地噤了声,薛久加快速地变换着扎着穴道,直到薛久加满头大汗地收手,他才问道:“怎么回事?”
你薛久加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回答他。
即便他用了最险的针法,也不知王一新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林则仕擦干净他的血迹,守在房里寸步不离,王一新身上扎满了针,林则仕只能捏着他的指尖,揉着他的手掌。想着想着,他便爬上了床,与王一新平静地同床共枕。他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思绪似是无边无际。
不能再想下去了,一步错,步步皆错,想了想,他觉得还是该断了念想,一干二净才是。
思及此,他慌忙起身,王一新的指尖却扣他扣得紧。苍白的容颜紧颦着眉头,嘴唇轻轻动着。
“冷……别走……”林则仕停了下来,又躺回床上,不发一言小心翼翼地避过针揽着他。
他怎么舍得?
第二天黎明时分,王一新见自己身上扎满了针,旁边睡着个林则仕,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怎么睡自个儿旁边了?又怕他醒来嫌自己,干脆自己将身上的针全拔了,小心沿着床边利索地下床去。
他口渴极了,就着黑暗摸索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凉茶灌入体内更冷地打了个寒颤。可他渴极了,在将要喝第二口时,他本以为还在熟睡的某人,起身亮了烛火,可王一新一见他那身狼狈,寒凉的茶水悉数喷到了林则仕脸上,接着大笑起来:“你这是……这是……哈哈”
林则仕抹了把脸上的茶水,王一新缓了些时刻才醒悟过来越矩了,瞬时拘谨起来。
“这个……抱歉……”
林则仕拿着茶壶让外面守夜的药童换了壶凉的进来。
王一新摸了摸鼻子,不懂他的态度转变怎会如此之快。此时却听闻肚内唱起空城计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则仕尴尬地望着自己,王一新嘿嘿笑道:“小柿子,你饿啦。”
说着便拉着林则仕熟门熟路地拐到了厨房,快速地做了一碗面端到林则仕面前。林则仕见他身手敏捷,分明没有方才那脆弱的模样。又想他对别人家的厨房熟门熟路的,心里怄了一口闷气。
王一新可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些什么,碗都把手烫红了,他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自己取了双筷子,在他面前吸溜着面条,嚼着递到他面前。
“这我可没下毒。”
林则仕依旧没有接过手,王一新疑惑地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珠,又醒悟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定是嫌自己吃过了。
他洗把手准备重做,林则仕拉着他的手拿了另外的碗,把一半的面拨到那碗里,夺过王一新的筷子,自己吃起来。
王一新默默地拿着他给的筷子,与他坐在一起。吃着吃着,旁边的人呼吸声重了起来, 用力拥过王一新瘦弱的骨头,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肩上的布料凉凉的,王一新推开林则仕,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林则仕却更搂得更紧。
林则仕的身体在颤抖,王一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像哄狗蛋一样。往日他哪敢这般越矩,只怕要靠近一分,那人都是要不悦的。可他心里苦涩,已没有多少时日去思考林则仕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也没有多少时日继续等他回心转意。 多一分暖意,便将且先存着罢,往后冷了,还能庆幸自己英明晓得存货不是?
“我们和好吧。”林则仕带着些许鼻音。
王一新顿了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则仕再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眶红红地低下头继续吃那碗冷掉的面条。
薛久加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摇摇头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变一变。人家给点甜头,给点温柔,就眼巴巴地上赶着,我给你那么多甜头,那么多温柔,你怎么就不晓得要看一看。
林则仕始终紧握着王一新的手,两人离开时,薛久加深深地望了眼王一新,王一新似是读懂他眼里的担忧,给了个宽慰的笑容让他安心。林则仕瞧着两人的眉来眼去,不悦地扯过王一新与薛久加道别。
薛久加无言以对,好似自己把王一新送进了龙潭虎穴,扼腕痛惜。
可世上,多的是痴儿啊。
药童默默地看着师父一副情圣的模样,默默地继续研磨药材。
两人牵着手来到林府,林则仕放开了手,轻声道:“我先去换身衣裳,你在家里等我。”
王一新愣了愣,苦涩地望着空荡荡的手,林府这个门,这辈子怕是跨不进去了。
不过不该奢望的,就不要留一点念想。思及此,心情又好些了。
他绕着到了后门,林则仕命管家带着小翎枫在后门等着,王一新出现,小翎枫便哭喊着撞进他怀里,王一新笑道:“几天不见,狗蛋好像高了。”
“担心死我了,呜呜……”
王一新摸着小翎枫的脑袋,将他抱起,装作生气的模样打了打他的小屁股。
“狗蛋啊,你再瘦下去以后我得喊你竹竿儿了。”
小翎枫哭完了眨巴眨巴眼睛:“狗蛋担心新哥。”
“这不是回来了嘛。”
小翎枫拉着王一新的手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我好饿。”
王一新心下一惊,骂道:“他们又不给你饭吃?他娘的……”
小翎枫眼神闪闪烁烁,趴在王一新的肩头,“你回来真好,我要吃咸菜配白饭,可好吃了。”
王一新抱着他回到了风吹雨欲倒的小茅房,小翎枫皱着眉头跑了一圈,回来两手一摊,对着王一新说道:“新哥,床上好多草。”
王一新洗了把米放进锅里,将咸菜上架:“先让我们狗蛋吃饭。”
小翎枫这是如皇帝一般,抬起下巴骄傲道:“这是自然。”
王一新去外面拾掇茅草,回来时林则仕站在门口,见他抱着一堆茅草,连忙接过手来。看着林则仕一身华丽的衣裳抱着茅草,要多不配就有多不配,往日在碧落山上他拾柴木时都没发现,可王一新不得不承认,这个不配里头,喜悦占了大半。
小翎枫还是很怕林则仕,见王一新回来便跑着躲到了王一新身后,抓着王一新的裤子委屈地看着林则仕。王一新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自己的爹,有什么好怕的。”
小翎枫不情愿地怯生生地喊了声爹,林则仕背着手点点头,便又过去牵着王一新的指尖。
王一新不适应,躲了过去,抄起铁锅盛了碗饭,往碗里隔了几片咸菜,小翎枫便端端正正地坐到桌子上,自己捧起碗大口地扒着饭,林则仕皱着眉头出声。
“吃没吃相。”
小翎枫被他吓得碗掉了,起身自动自觉地去墙角站着,扁着嘴巴委屈地望着王一新。王一新示意林则仕松手,林则仕紧紧地握着,他只好单手再去盛了碗饭,让小翎枫过来。可小翎枫的眼珠子来回在王一新和林则仕徘徊,林则仕冷声道:“过来罢。”
小翎枫战战兢兢地再次坐到桌前,王一新笑道:“小翎枫随我,管教这回事,以后再来罢。他那么小,我看着心疼。”
他望了眼林则仕,后者欲言又止,他又开口道:“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他往日一口咸菜不吃,我也没银两给他买些好的,他现在不挑食,我其实挺开心的。”
林则仕似要坚持己见,却极度忍耐地硬生生憋出一句:“恩,都听你的。”
小翎枫吃了大半碗饭,便抓身上示意痒痒,“新哥,我好多天没洗澡,”接着他嫌弃地抓了抓衣袖放到鼻子里闻,作出要呕吐的动作:“臭死了。”
林则仕觉得他的动作好笑,凑过去闻:“恩,确实臭。”
王一新烧水给他洗澡,脱了衣服,满身的淤青使他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林则仕也皱着眉头,王一新利索地将他裤子也脱了,也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瘀伤布满双腿,他蹲在水里用小手凫水到身上,那小动作看得王一新心都揪了起来。
小翎枫紧张兮兮地望了眼林则仕,对着王一新摇摇头,接着一屁股坐到盆里,舒服地哈气。
“你说怎么一回事,我会给你做主。”
小翎枫依旧对着林则仕摇摇头,泡了一会儿水,王一新怕他着凉,便给他穿上衣裳。他将小翎枫放在床上,两人闹作一团,王一新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你悄悄告诉我谁打的你。”
小翎枫犹豫了一下,低下头用他自以为足够小的声音,抓着王一新的耳朵说道:“大少爷我打架,他打输了,就哭,然后有个很凶的女人,那些人,打我。用那么粗那么粗的棍子。”他比了一个夸张的动作,“那些人打我,大少爷在一旁拍手,我很生气,打他,他又输了,那些人又打我。”
“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都被林则仕吓了一跳,王一新以为他要责怪小翎枫,连忙把小翎枫护在怀里。
第十七章
林则仕却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收了满身的怒气将两人塞进被窝里,望着满是稻草的上顶,睁眼思绪难明。
待小狗蛋熟睡后,王一新才敢轻声道:“小狗蛋经验不足没被打过,身小经不起你些粗棍子,他不好是我管教无方,你要怪便怪我罢。”
“自然是怪你。”
王一新听了也不恼,笑嘻嘻地絮絮叨叨地念道:“他在碧落山上长大,没个人教他那些你所谓的礼仪廉耻,又跟了我这么个俗人,一时之间亦是好不了,狗蛋那身子骨,就你家那大棍子,用不了两下,一拍就散,便也跟我一道下……。”
下黄泉了。
王一新庆幸自己及时地将这几个字烂在心里,却只听林则仕轻蔑打断道:“你对自己倒是了解得很透彻。”
王一新瞬时没了言语,便知今夜之事应只是他一时兴起,只沮丧了片刻,一鼓作气半个身体挂在林则仕身上,在他耳边念叨个没完,像是要把自己身后事都交待尽了。
他忽然感到林则仕拂手想要将他推开。
他只好更用力地拥着,再无言语。
待他再次迷糊中醒来,方想收紧被褥让自己暖和些,睁眼惊见穿戴一新的小翎枫和林则仕,两人在唯二的两张破烂木椅上安定坐着等待自己醒来的模样,立时清醒了大半。
小翎枫率先跳下来,爬去床上趴在王一新身上,咧开嘴开心道:“新哥,怎么才醒呀!爹爹他说……”
小翎枫话说一半,林则仕边说边扔了几件衣物到床上。
“我到江南米铺有要事处理,你和翎枫与我一道同去。”
王一新抱着小翎枫堪堪坐起身,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惆怅,床上的衣物摸上质感极好,想必也是上好的布料所制,王一新侧脸低声问小翎枫:“小狗蛋,我可是仍在梦境中?”
小翎枫没好气掐了一道王一新:“新哥,爹爹与我等候你多时。”
王一新这才将这上好的绸缎穿在身上,果然是比粗布麻衣舒适些。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此番仅有我们三人吗?”
“还有两三个仆人。”王一新定了下心,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大概便是府中那位妾与两个儿子都不同去。林则仕上前替他整理好衣襟后,一位仆人见状递上木梳,林则仕顺势替他梳理乱七八糟的头发,绾上整洁的发髻。
我真的不是在梦境中? 王一新瞪大着双眸拍拍自己的脸,如若不是在梦境中,那难道是我已死去在这地狱中看见的幻象?小柿子今日来得太不同寻常,无论哪一个动作哪一个言语,都是不同寻常的啊。
林则仕牵着小翎枫走到马车旁,回头瞧着还楞在原地的王一新。
“杵在那儿做什么?你已耽搁半日,还要再愣个半日吗?”
王一新如梦初醒,连忙锁上这小茅房的门,又传来一阵声音:“你且放心好了,你这处地方无甚值钱物件,无人会来。”
王一新嘟囔道:“于你是不甚值钱,于我可是无价之宝,这可是我亲手建造。”
林则仕亲自扶他上了马车,而后他便阖目而栖,他倒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惹得狭小的空间内余下两人局促不安,但小翎枫年纪尚小,经过沸沸嚷嚷的集市时,打开一方门帘窥得外头如此热闹,他拉拉王一新的衣襟,让他一道看这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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