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身堵住王一新颤抖的嘴唇,瘫软的人儿用力地揪紧了他的衣裳,轻轻一吻过后,怀中的人是绵长的寂静。
王一新不是总能这么示弱的,但他每回示弱,林则仕总悄悄将他放在怀里好好疼着爱着。
经历过三年的分别,王一新有些性子没变,有些却变了。事实上细细数来,从他们开始熟识至今,那曾如痞子般的市井流民般的行径,早就被王一新抛弃得七七八八,而那时剩下来的硬气,也被这几年打磨得圆润不少。但示弱,似乎浑然天成的骨子里便没有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林则仕很少见过,王一新则压根儿没见过。它总在王一新毫无防备时出现,例如醉酒时,例如昏迷不醒喃喃自语时,又例如四年前那一回小产彻底将他的神智压下,将平日里的无助、恐慌通通显现在他面前时。
那时王一新小产,从身体里生生剥离出一个七个月的小人,那也是他的孩子。大夫递过来时他看过,是个双眸紧闭的小少爷。小小的一只,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在耳朵上挂着大大的耳垂,他听别人说过,耳垂大的孩子有福气,想来也是唬人的。他皮肤青紫蜷缩着身体,大拇指似乎是要放在嘴巴,还没来得及放在他想要放的地方,便已经被迫出来面对世间寒凉,成了王一新生命里的一段永不磨灭的寒凉过去。
他总以为王一新撒谎,他的肚子那么小,他的脸色不似家里那位红润,他总是那么牙尖嘴利,一点儿没有孕期不适的样子,他不信王一新真的有了孩子,也从来不知道他的不适全是因着那骨子里的执拗强撑。
直到那个皮肤青紫的儿子被他亲手埋在土里,直到王一新因为这个孩子变得有些痴傻。
林则仕每回依着约定到得小茅屋,王一新总会靠在门边,那一副深情的模样令他厌恶。可小产后的那些日子,王一新不再摆出深情的形态,来时总是掩着耳朵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他粗鲁地掀开被子,王一新哇地一声就哭了,跟他抢夺被子,他争夺不过干脆疯了一样地掩了耳朵,害怕地大口喘息着。
林则仕冷眼看着他的自导自演,他双眸挂在瘦骨嶙峋的脸上有些委屈。他看着他跑出去蹲在水井旁边的小角落掩着耳朵缩着身体,好似是小动物失了保护它的皮毛,全然暴露在外毫无防护的他,却哭不大出来了,双臂埋着头微微哽咽着。
林则仕跟着走了出去,高高在上地站着,看着他瑟瑟缩缩地掩着耳朵,林则仕真想看他继续这一晚上的自导自演,但他埋在身体里的春药已经悄然发作,他忍不了这么多。他强硬地抱起王一新,怀里的人神情安稳不少,他急促地将他扔在床上,离开他的怀抱的人又开始颤抖着咬着被角。
像是中了蛊般,只要林则仕碰触他的肌肤,王一新便安静下来。粗鲁的房事后,王一新趴在他的胸膛,双手环着抱紧他,发丝散落在腰间,身上青青紫紫一片片。林则仕未及思索便习惯粗鲁地将他推到旁边,熟睡的人却怎么都不放开,睫毛打下的那片阴影轻微颤动,额间青筋暴起,痛苦得咬住他胸前的衣襟。
他突然走不动了。怀里的王一新像那个孩子一样,好似无助,好似可怜,好似纯真。
他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即便是他要成亲,即便是他要生子,他向来傲气凌人,甚至不惜以威胁作为武器,不管多折磨他,也不肯低头让他半分。
他那时也如今日这般,俯身低头,在他唇间留下一吻。
戏总有一天会散场的,他也想瞧瞧,王一新能演到何时。
仆人回来时禀告,他整日里呆坐着,在小茅屋门口望着天,神情痴傻,面无表情。让仆人送去的饭菜原封不动地送回来,林则仕已然没了耐心看他能演到什么程度。他吩咐仆人拿着一大桶的饭菜抬到小茅屋,王一新像往日一样坐在屋檐底下,身上的衣服发出酸臭的气味,如同雕像般坐得极其端正望着远方缓慢移动的乌云。
林则仕走到他面前,用力握着他的手腕,王一新感到不适视线从移至他身上,见是他眼里还露出一丝欣喜。林则仕没有捕捉到那丝欣喜,冷然道:“不吃是吗?”
王一新没有回答他,皱了皱眉头,扭头望向远方,只是这回他眼里什么都没有。
林则仕没耐心地放开他,冷笑道:“总有办法让你吃的。”
他微微侧头,家仆便拿起一个大碗从桶里舀出饭菜,王一新未明何事,也不懂他们要做什么,将他从那抹乌云拉回到现实的是无助的恐惧。家仆行事粗鲁,两人分别一左一右地揪住他细弱的手腕,那碗饭菜直接倒到他的嘴里,他咽不下去吐出来了就将其塞进去,王一新咳嗽不止,那人却不带怜惜。
王一新觉着很难受,他挣扎着示弱着家仆,被握住的手腕奋力地指着木桶。林则仕见状便挥挥手,家仆停下来,众人看着王一新撑着身体走向木桶,拾起跌落在地上的碗从桶里舀来满满一碗饭菜放到自己的嘴里,几乎没有嚼就吞进肚腹。
他心无旁骛地吞咽着,半桶饭菜进了他的肚子,都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仆人看着都于心不忍扭头转身,林则仕遣退他们,走上前将他手里的碗摔碎。
“你是不是故意的?”
王一新抬头,他看到了他眼底里的委屈,接着满手是油的手掩住了耳朵,也不敢跑只好就地将全身缩成一团。林则仕一上前,他便紧张得将刚吃下去的全吐了,污秽了林则仕那一双金贵的鞋。
“王一新。”
他没有理会。
“王一新!”
他瑟缩得更厉害了。
林则仕终是不忍,他轻柔地唤了声。
“王一新……”
王一新却难得有反应,抬起头,湿漉漉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扁了扁嘴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则仕松了口气,“不要再装了。”
他想着,他定然是这个法子不行,换另一个法子来引起他的关注。而这另一个法子,便是装疯卖傻,他王一新怎么就没想到,他林则仕是个狠起来便什么也不顾的人呢。
王一新丝毫不受影响地大哭着,时不时地抹着脸上的眼泪,满脸油光。
林则仕被他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试探地探身向前,望着他泛着油光的脸,他嚎啕大哭,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捂着肚子侧躺在地上。
“怎么?”
王一新不作任何理会,只是哭声渐渐减弱,呻~~吟渐渐大了起来。
他连忙遣了仆人将大夫请来,大夫来时见了一身的污秽物,连忙把脉,大夫告诉他,肚腹疼是小产的后遗症,并且面有难色地说,他久未进食,一下吃太多,肠胃皆有损。
林则仕欲言又止:“那……小产可会影响心智?”
大夫忧色重重:“先例自然是有的,但并不是小产引起,所受打击过大皆有可能迷失心智。”
他没有问大夫,何时何日如何能恢复心智。
但他将熬好的每一碗药亲手送到王一新嘴巴里,从不假以人手。
他自己从未独自穿衣,却学着帮王一新穿衣,王一新像个孩子般听任他的摆布,要他抬手他便抬手,要他抬腿他便抬腿,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出现一个怪异的笑容。好似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学着如何向人示好,学着如何报以微笑。
偶尔,他带他去碧落山,王一新拉着他的手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说不会离开,让他自己去玩时,他三两下爬树将果子摘下来,往他怀里塞一个,看着林则仕吃下去,他便会手舞足蹈地再去摘另一个。
他偶尔会向林则仕撒撒娇指着小溪,要他去水里捕鱼,看见他狼狈不堪全身湿透的模样,王一新便笑得合不拢嘴得拍拍手,他则只好无奈地坐在他旁边揉着他的头,将他按在厚实的肩膀,渐渐传来鼾声。
他睡梦中会哭,这个哭不是小声啜泣,是真的大哭,林则仕被他惊醒,他便猛得一扑趴在他的胸膛紧紧抱着,一刻钟后又睡得像个孩子般人畜无害鼾声四起,让他怎么也发不起脾气。
这个他,是他又不似他。他没料到往日里杀人不眨眼的王一新,威胁他无路可走的王一新,倔强不能的王一新,也会害怕、会恐惧、会满足、会嘲笑。
他望着昏迷中的王一新,清醒后的你我之间,又只剩威胁和交易了。
第十五章
王一新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陷入了林则仕的胸膛,胸前一双手牢牢地圈着他,他身上盖着一件华丽的外套,被林则仕双手捏紧。
他轻轻扭头抬眸,林则仕双目微阖。他贪心地往他怀里陷入,感受着林则仕的一呼一吸。
“醒了,就别再装了。”
王一新愣了愣,只见一只手竟朝他的额头上温柔抚去。
“不烧了?”
王一新自动自觉的想腾出个位置,谁知那人又将他按着安抚,自己起了身,去烧尽的火堆上拿出被烤干的衣物,不声不响地帮王一新穿上。
“你昨晚,一直在说胡话。”
王一新心下一凉,问道:“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从未下药,那都是唬我的。”
王一新干笑两声,不再回答。
林则仕将火堆升好,将王一新抱到火堆旁,在王一新弄清他想做什么之前,冲出了重重雨幕。
王一新后来想着,大概是看他好了,便丢他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先回去了吧。他也想回去看狗蛋,可身上忽冷忽热,昏迷之前也听及林则仕说狗蛋在林府,他放心地将手伸到火堆上将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
手上因着采药磨药出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听闻有人说老茧可以用火烧掉,他突发奇想地将手离火堆上的烈火更近了些,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变化。当他的手掌快要紧密接触火苗时,却被另一个人甩开,紧张地看着他的手。
林则仕怒气冲冲的眼眸实在让王一新匪夷所思,他脱口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确认他的手没什么事后,林则仕才甩开怒道:“你方才是想死么?!死了将你儿子扔给我?!”
王一新觉得心里难过,他方才见着林则仕那模样,还以为林则仕是心疼他呢。
“难道他不是你儿子么?”
林则仕不发一言地取出方才因情急扔到一旁的溪鱼和药材,王一新才发现他全身湿淋淋的,关心道:“你全身都湿了。”
林则仕一声回应都没有,对着溪鱼熟练地开膛破肚,王一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都不知林则仕何时有这新鲜的巧能。他的双手,向来是琴棋书画摆弄账本的,对着溪鱼即便鲜血淋漓,却也不觉肮脏。
林则仕将鱼烤好,将鱼肉一口一口塞进王一新的嘴巴里。动作稍急,王一新还没咽下去,他又将下一口递上来,王一新嚼动得吃力,却觉得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鱼肉。吃完后林则仕接了点雨水,将方才摘来的药材用罐子装好放在上面之后,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头,皱紧了眉头:“你连自己发热都不知么?如若不知,来什么同德堂。”
王一新听出来了,这是拐着弯说他装可怜呢。
“我早已习惯,感受不出来,并非我有意要……”
“别说了。”
话说一半的王一新,只好将剩下那一半吞了回去。
“睡吧。”
王一新确实困倦,但也睡不踏实,他只知道迷迷糊糊间林则仕好似又探了几次额头,时不时地起身看那瓦罐中的汤药,在他尚未清醒之时喂他喝下,可他胃部不适,悉数全呕吐出来。
林则仕看着他这般模样,脸色由苍白转由绯红,呼吸声渐渐沉重。可洞外大雨尚未停过,他思索再三,将自己的外衣将王一新裹紧背在身上,挺身站起时,背上的轻薄重量让他心惊。他快速地冲出洞外,找了两大片芭蕉叶细心地挡在王一新的头上。
他走得匆忙,脚下黄泥湿腻,一不小心竟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在他背上的王一新狠狠地下压。他此时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一贯的白衣全身黄泥沾尽,发髻凌乱不堪。照顾了王一新两日之久,因担心王一新未曾出去觅食,好不容易逮到一条溪鱼全入了王一新的肚子里,体力活做得不多,自然做得不好。
背上的王一新被他摔倒的那一震,震得稍微清醒了些,挣扎着要起来,一开口便混杂着雨水的声音。林则仕怒道:“你给我闭嘴!”
言罢一鼓作气背着王一新起身,拾起一根树枝撑着艰难地往前走,一边怒骂道:“你要是死了,翎枫我是不会管的。”
“任由他在外风吹雨打,我不会认的。”
“任由他被何人欺凌,我不会帮的。”
“任由他……”王一新捂住他的嘴,趴在他的肩上,虚弱道,“别说了……”
“他是个意外,我也不想要的……”
“是我不好……他终究是你的孩子……我的错……在我有生之年你罚我便是……我绝无怨言……但翎枫……终究是你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不帮他……也别害他就是……”
“我会把他教好的……你放心……他不是累赘……”
他痛苦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怪我便是了……别怪他……他无辜……”
林则仕听着他一路有气无力地讲话,一路加快脚程。在他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之时他便又吼道:“王一新!”
“别叫了……我累了……”
“王一新!”
到山脚下了,你不许死!
林则仕背着王一新,飞奔到德春堂。正要关门的薛久加见了狼狈的两人,一时之间并未认出那便是平日里整洁的林则仕,只见他激动道:“你快救救他!”
薛久加见他背后面如死灰的王一新,大吃一惊,直接抱过王一新入内,替他诊脉治疗。王一新发热并不可怕,但发热激发毒素流通那便会加速毒发,这几年身体被他搅得几近油尽灯枯,小小的发热也会要他性命。
他将林则仕报复性地挡在门外,锁上门替王一新细细诊疗。躺在床上的王一新没有呓语,方才沉重的呼吸声甚至也微弱下去,林则仕在门外踱步,好似有什么夺眶而出,薛久加进去了一个时辰还未出来,他一拳击在厚实的木桩上,指骨间破皮流血。药童走过抚慰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薛大夫定然尽心尽力,里面那位公子,定然也吉人自有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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