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他无法解释,他从不离身的玉佩为何不在他身上,亦无旁人为其佐证,他身在何处,所做何事。他百口莫辩,一冲动,便当场自刎,以死明志。可在旁人看来,却是畏罪自杀。
从此以后,荣家、冉家对舒家便时常排挤,连展家都掺一脚,天天喊着替天行道,舒爷爷痛失爱子,亦十分痛心,可更让人痛心的是,儿子死后还要忍受某些舒家人的埋怨,责怪舒爷爷家教不严,败坏家风。
帝君说道:“舒子晋当时身在何处、所做何事,你大概知道,但是在当时又不能言,正想办法瞒过此事,没料到舒子晋竟如此刚烈,当场以死明志。”
舒爷爷自嘲一声:“是,我是知道。我明知道我儿冤死,却无能为力。”
他 缓缓开口,目光垂垂老矣:“我儿根本不可能女干污荣语,因为他根本就对女子无情,他……是个断袖。”
帝君微不可察地偏过头,一芯倒是不卑不亢,脸不红心不跳。
“当时大家对断袖之癖的厌恶,恐怕是会丢尽舒家颜面,我儿一向有主意,他向我坦白心事,我虽然痛心,但他从小到大也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我不忍心拒绝,只是警告了他一点,此事,绝不能向外人道。那天送荣语回去后,他便是去找他的相爱之人了,我心知肚明,却有口难言。”舒爷爷回忆起来,神情痛觉,“我儿何等聪颖,应该是想着说不说出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吧。即便还了我儿清白,又扯出另外一桩丑事,舒家,照样万劫不复。”
一芯忍不住走到这位舒老爷爷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舒子晋一事搅得舒家落寞至此,在如此长久的岁月中,该是受了舒家多少人的责怪与怨怼,该是忍了多少旁人所不能忍的心痛,兴许是时过境迁,才不忍心再去责怪这个老人家。大概是成仙了有段时日,那点慈悲心放出来了,便收不回去。
帝君却大手一拍:“走了。”
一芯毕恭毕敬地给老爷爷倒了杯茶,虽然他比这位老爷爷大了至少几万岁,还是很不要脸地喊了声爷爷,乖巧道:“你请喝茶。”
舒老爷爷笑道:“多谢你们才是。”
将他们送至门口,叮嘱道:“我儿前几日托梦给我,说是有世外高人要助他洗清冤屈,向畅虹涧真相大白,可是我想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知道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对于这些后辈来讲,真相与否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旁人缺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消遣,我唯恐他执念太重,近几年他托梦给我,总是过得不太好的样子。现下,我与你们说一通,心里好受许多。他虽总是托梦给我,我却总跟他说不到几句话便醒了,两位是世外高人,必有方法联系他,如若得闲,便帮我托一句话给他。”舒老爷爷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终于想起来要歇口气,沧桑道,“让他放下吧。”
放下?一芯琢磨着这两个字,放下谈何容易。前面那人走得四平八稳,从头到尾都未泄露自己半分心思,克逮克容却又冷眼旁观,凡人一世不过是他的一眨眼,凡人之苦不过是他的弹指间,一芯很想知道,他心底里,可有什么真正放不下的事情?
一芯心里很明白,如若不是自己的执念,帝君当年寻回的一小块肉糜未必就能成功,可他这样做,到底是因为自己的愧疚,还是因着当年他出卖邪魔、助战天庭而偿恩?而自己对他的情意,帝君又能明白多少?
即便方醒来时自己怨气颇重,也唯恐伤他一丝一毫,光他那一次谣若湖中一次破碎失神,自己便不敢再下一步动作,只能到别处府邸四处撒泼泄愤,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情谊从未变过。
可他呢,无论自己为魔为仙,他从未透露过分毫别样的情意。
“怎么?”帝君见他久久不语,出声问道。
一芯故意装着无所谓,淡淡道:“没什么。现在是要去找荣语吗?”
“不,我们先去找舒子晋。”
走出舒家,到一空旷之地,周边布置各式各样的刑具,地上是残留多年的血迹,一芯想,这大概便是当年舒子晋自刎的刑堂。
邪风忽袭,一芯神情戒备,枕戈待旦,与之相反,帝君镇定自如,邪风掀起白衣飘飘,腰带随风飘零,如墨发丝轻抚在后,耳廓园润,薄唇轻启:“来了。”
畅虹涧主城那片乌云翻滚至此,那片乌云逐渐凝结成一实体,如同河道那黑不溜秋的物体,束妖囊中的妖髓竟与这片乌云发生共鸣,动个不停。
“舒子晋。”帝君的语气无悲无喜。
那黑不溜秋的物体渐渐化为人形,面上是墨色咒语纹身,明目难掩泪痕,那身形似在跪,又似趴着,唯有耸动的肩膀,看出他确然是很伤情。
这,便是舒子晋吗?
帝君凝聚仙力,金光闪烁,隐入他的胸膛,一缕幽魂从口中吐出,将束妖囊开出一小口,语气却不容置喙:“进来。”
咻的一声,那邪风便随着黑不溜秋的人形进了去,与妖髓狠狠纠缠一处,畅虹涧瞬时便云开见天,重见天日。
被吐出口的魂魄几近透明,望了那山那天,而后回转向前,眉眼弯弯,满是笑意,很是释然,道了声多谢,便自寻去路,去他百年前便该去的地方。
一芯想,他方才在那片乌云中,当是听了他父亲一番话,知其父为何心,懂得放下为何意。
他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舒子晋化出的柳絮妖已被收复,患怪疾之人瞬时便都停止长出新伤口,伤口处养出的白虫在阳光下已死去,一芯双手捏诀,以药仙之名,赐众生痊愈,除啃得只剩下头颅的,都已康复。
竹棚拆毁,各人回家,亲人到神庙还愿,个个眉开眼笑,展颜欢呼,宛如新生。
一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拯救苍生的感觉是这样美妙,甚至可以不求回报。而这些,正是身旁这个人时常做着的事。他便学会骗自己,这算不算是心意相通的另一种解读?
解决了一桩事,便仅剩厉鬼一桩了。
从那凌乱的故事中,拼凑出一个可能性。厉鬼便是荣语,可她竟对众人指认的舒子晋丝毫不仇恨,对此事件看似并交集的展德海却恨之入骨。那意思便是,女干污他的根本不是舒子晋,但那人是否为展德海,据已痊愈的展安筠之父展建柏所言,距当时仵作推断荣语死亡之时,展德海正在百里之外的店铺处理事务,有不在场证明,那便可有另一个推测。
真正女干污她的人一定与展德海有关,兴许是那人露出了什么马脚,说了什么言辞,兴许是露出了什么展德海特有的信物,她到死前都牢牢记着,展德海便是害死她的人。一个如此冰清玉洁的清高女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生前无能为力,死后怨愤作祟,也算报了一仇。
畅虹涧的这一桩悲剧,简言概之,便是展德海雇人女干污荣语后将其杀死,嫁祸舒子晋,令其当场自刎,冉翰林郁郁寡欢、无疾而终,接二连三,冉、舒两家痛失爱子,荣家痛失爱女,展家不费一兵一卒,毁去几大家族多年盟约,几大家族不再和睦,异心四起,展家不慌不忙,逐个突破。这一石三鸟之策,使得展家从展德海那一代起,开始蒸蒸日上,一家独大。
人的贪欲果然无止境,四大家族之一仍不够,偏偏要一家独大。踏踏实实、厚积薄发不行,偏要剑走偏锋走捷径。何其令人感叹!
已痊愈的展家人,齐齐到展家坟前,对着被封印的厉鬼虔诚叩拜,又去那荣家父母坟前祈求原谅,再向天下大白当年展德海所作错事,扶持其余三家重盛。
藏起来的三百零六个道士,也被一一救出。
数道亮光斩破仙魔两印,失了戾气的荣语,笑意盈盈,国色天香当之无愧,而一直默默隐在她身旁打转的冉翰林,主动携手,巧笑倩兮间,双双魂归地府,再入轮回。
第三十八章
畅虹涧里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天庭一盏茶的功夫。
方到终悠殿内,帝君唇色发白,只对一芯说自己需去闭关,一芯未作他想,马不停蹄地去找了司命星君,二话不说开始翻找,直到看到荣语与冉翰林来世依然为青梅竹马,父母亦同样指腹为婚,这一路倒没什么波折,两人成亲后生三儿一女,两人白发苍苍,同日长眠辞世。而断袖之癖的舒子晋,来世亦成亲生子,度过平平无奇的一生。
乱作一堆的凡间册子,司命星君默默交手站在一旁。
“小药仙,你怎么对这两个人如此好奇?与你凡世间过往可有渊源?”
因着帝君极力掩饰,作了那株枯死的植株,众仙只当一芯是飞升上天的仙友,既然是飞升上天,应是与凡尘有羁束过往,司命星君这样问,倒也不稀奇。一芯道:“没有,我就是好奇,来世的他们会如何,没想到还是这么俗套。”
司命星君已习惯他的冷嘲热讽:“要是小药仙来写必定不一样。”
一芯却道:“却也是个挺好的结局。”
谣若泉水雾缥缈,云雾缭绕,一芯在围泉种灵竹,他借着疗愈的名,偷偷摸摸地思索再三,还是使了术法,想看看当时畅虹涧里的舒子晋。
画面隐隐现于泉面,古朴陈旧的茶室,是个谈天说地的好地方。舒子晋生得一副白面书生,纤尘不染,行色匆匆赶来时,已有一名丰神俊朗、神采奕奕的年轻人等着,他霎时笑颜逐开。
“建平兄,久等了。”
这便是他的相爱之人了。
两人在茶室中正襟危坐,轻啜几口茶水,聊着生意场上的事,言辞之下,建平给舒子晋许多实用建议,两人相谈甚欢。
建平遣退所有下人,舒子晋心领神会,眉眼狡黠,全无方才正襟危坐的君子模样。舒子晋围着圆桌走到建平,双膝跪地,眉眼上挑,现出几分妩媚,将建平的衣物一件一件缓缓脱尽,撩得建平愈发难耐,舒子晋顽皮一笑,坚和谐挺现出,先是顽皮轻舔,再一点一点将坚和谐挺含入,若有若无地吞吐着。
建平被他的慢动作搅得心急,又唯恐太焦急伤他,只好由着他慢慢来。舒子晋舔着它的周围,吞吐速度渐渐加快,口水腻湿一片,喉咙深处发出呜咽,建平再也忍不住了,温柔地让他的诱唇退出,将他反抱在圆桌上,舒子晋面色潮红,羞人处腻滑一片,两人目光炽热,建平未特别作准备便滑了进去,喘息着舒适仰叹。
“一芯?”
是帝君的声音!
手忙脚乱地使了术法消了景象,他击掌狠狠一拍泉水,溅了帝君一身水雾。帝君眼覆白绫,衣裳湿透,竟也面色潮红,一芯活像做错事的小孩,支吾道:“你……你不是闭关了吗!来这干嘛?!”
“你可是伤了?”明明是关心的话,帝君却说得淡漠疏离。
“来泡一下不行吗?!要你多管闲事!”一芯气愤得将衣物穿好,踏出谣若泉,逃也似的离开这地方。帝君隐去白绫,紧跟在后,指点道,“你走错地方了。”
一芯羞愧得竟忘记找其他借口,转眼就往另外的方向走去。
“我故意的,你管我!”
帝君无可奈何,道:“方才我忘了。”
一芯脚步顿了顿,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低头沮丧道:“我才不要你的仙力。”
奈何两人实力悬殊,一芯只能乖乖得任其摆布。往日里倒不觉得这动作有何不妥,方才见着舒子晋与建文那般行鱼水之欢,现下竟觉着帝君所抚之处,皆泛起些许颗粒,暧昧异常,他忍得满头大汗,未待帝君传仙力完毕,他大手一掀,向后退道:“我不要你的仙力。”
帝君始料未及,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目光紧紧锁着一芯。
“我说过,晚了。”
“我去找玖珈去,他是大药仙。”一芯缩在角落,执着道,“我不要你的仙力。”
帝君神情哀伤,盈盈水雾溢于眸间,他及时回转过身,身似冰霜,隐隐拒人千里,背对一芯向闭关室内走去,一芯欲言又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入闭关室,潇洒挥手顺带将门也隐了。
一芯隐隐约约觉得,帝君这回是真生气了。
往日即便他对帝君恶语相向,帝君也不当一回事。不但如此,即便他对其他仙友做些什么过分的形容,帝君也不过是将他藏在终悠殿中,自己出门赔礼道歉,说他是终悠殿的仙官,惹了此等祸事,确然是他管教不力,说了许多场面话,兜出了许多宝物,望各位仙官海涵。
其他仙官何时见过这阵仗,帝君这不是明着告诉他们,这仙官在我府邸,多少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他仙友看在帝君平日里助他们良多的份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幸一芯也懂得分寸,只是顽皮,未触及什么实质利益。
帝君这般伤情模样,一芯倒是不常见,帝君应当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长久陷入困惑,他这般形容是为何。现下连门也隐了,都不知何处寻他去。倒是舒子晋与建文的画面时时现于脑海,每每想起又是一阵心跳急促、意乱情迷,他烦躁得无暇去猜想帝君,更何况,帝君的心思也不是他猜想,就能猜想得透的。
待过了几日,到底沉不住气,一芯尝试着潜入帝君的梦境,可帝君似乎一直都未歇息,既无法歇息,便无法潜入梦境。一芯束手无策,意乱心慌。
过了半月有余,他去了趟文殿,问即墨:“你许久不到终悠殿了。”
即墨:“近日文殿事务繁忙,”他指着桌案上一堆文书,“你以为我像你,终日游手好闲的。”
“嗯……最近帝君,有没有传唤你?”一芯自动忽略游手好闲这四个字,一反往常不与他斗嘴,站在他身旁替他研磨。
即墨狐疑,沾了点墨继续写道:“没有。”
“嗯……他闭关许久,你们都不关心他到底怎么了吗?”
即墨微微显出关忧之态,随即气定神闲:“帝君闭关一向都是要有些时日的,往日他也这样,今日你是怎么了?”
“你和帝君……可有什么特定的传唤方式?”
即墨不耐烦道:“连你都没有,我哪里来的特定传唤方式?”
一芯语塞,才道:“你……忙吧,我先走了!”
像是极力回避事实,这样的帝君让一芯一点办法都没有。若是像往日一般,他闭关前未作出些神伤的形容,他要闭关多久,便也随他好了,可现在好似自己伤了他,又不知自己是如何伤了他,他还将寻他的法子都堵了,想来也是不想听自己说的话了。
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玖珈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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