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芯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到那桌案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正要喝下,想了想,给帝君也倒了一杯,帝君顺势坐到案桌椅旁。
指骨分明的手轻敲桌案,一芯若有所思,开口道:“这展府有些怪。”
帝君捧杯挑眉,一副要听故事的样子。
一芯见状心想,这在帝君面前,是不是班门弄斧了?但一芯脸皮厚,没关系,继续道:“方才那晚膳你吃了吗?怎一个难吃了得,连肉都是没熟的。”
“哦,这可真是个重大的发现。”帝君不轻不淡,轻抿细品一芯倒的这杯茶,饮后齿颊留香。
“于是我到那厨房一看,个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婢轮番上场,砍柴砍得十分吃力,想来是柴火不够,肉才煮不熟的。我怎么忍心呢,不过上前帮一帮她们,她们便感动得痛哭流涕。啧啧,真让人怜惜。”一芯不过在厨房不过走了一圈,便得了许多称赞,试问,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帝君见他意犹未尽,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打断他的话语,一芯已沉浸在自己的推理,继续道:“回来的路上,我就到那花园去逛逛,发现有些花全枯了,有些花长势特好,有些则很奇怪,半枯半盛,枯的那半边,皆是雄蕊。途中经过回廊时,墙上挂着的丹青水墨,亦颇有特色,男人均被抽空隐墨,模糊不清,女人则相反,栩栩如生地像要从画上跳出一般。”
转而,一芯贼兮兮地指着方才抓到被他困在角落上蹿下跳的大老鼠:“连我回房时抓到的大老鼠,都是母的。”
听了许久,帝君回道:“你道为何?”
话音未落,狂风呼啸,门口大开,书墨被翻得哗哗作响,瞬息之间烛火明明灭灭,最终那点小火苗没有出息地齐齐灭了。
呼啸间如歌如泣,府上顿时诡异至极,只两双亮堂堂的眼眸望来望去。一芯悄悄捏了个诀,指尖现一微弱荧光,继续神秘地在帝君耳旁说道:“府上一只公的都找不到,我猜,这东西,是个女的,而且,跟男人有仇。并且,这种情况出现许久了。”
展府上皆是弱质女流,面对此情此景,竟无一人尖叫惧怕。
“说的不错。”
帝君边起身边说道,走至门口,一芯拉住他:“去哪儿?”
帝君指着地上那排排凭空而出的脚印,淡然道:“去会会她。”
一芯顶着指尖荧光走在前头带路,回廊走至转角,却闯入一人影,生生扑进他怀里。
“风清道长!”
一芯被她扑得后退一步,展安筠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说道:“我方才忘记与你们说,每到戌时,府内便会狂风大作,千万别忘了关好门窗,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能跟着外出,展府的夜间男性均不能外出!”
一芯将其从怀里推开,温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之前你说的那些骗吃骗喝的道长,是不是仅仅在展府过了一晚,便都突然不知所踪?”
指尖那点荧光抵着展安筠,浮肿的脸上一片惨白,她支支吾吾道:“我……我怕你们不来……我亲眼见你们将虹涧河那妖物抽离,应该不是与他们一般的……”
一芯也不与她置气:“有多少个道长来过此处?”
展安筠无脸见人,遮遮掩掩:“一百零三个……”
“怕是不止。”帝君定定盯着展安筠,后者被望得心虚,诚实道,“三百零六个……他们全都……不知所踪。”
像是怕他们气极而离似的,在他们开口前,展安筠立时跪下,泣道:“可是不想想办法,爹和哥哥只能等死了,我们……也是没办法。事先我亦告知他们夜晚不可外出,可他们还是出了,我,我怕你们也……”
她哀怨地望了一眼一芯:“我怕你们也跟他们一样,才特意过来告诉你们的。”
一芯心想,按理说,妖孽鬼怪就在晚间出现,道长晚上不出去,白天怎么抓?而且三百零六个道长,不会每一个都是混吃等死、骗吃骗喝的,总有那么一两个能人异士是真的想解决此事,如若这样,便更是跟着我们一样,会跟随脚印而前往察看。展安筠这个叮嘱,叮嘱得毫无用处啊。
或许换个好一点的想法,那三百零六个道长中,总是有些本事的,三百零六个道士也未必都死全了,也许只是被困某地,确实不知所踪。可转念一想,如若这东西连有些手段的道士也能制服,那也太凶狠了,真的一个雄性都不放过啊!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楼梯间忽然响起行走的声音,跺得愈来愈急促愤怒,搅得人心神不宁,极易恐慌。展安筠亦极其配合地瑟缩着,借此靠在一芯怀里。
“走吧,她催我们了。”帝君冷眼旁观,负手而立,越过两人,向前走去。
“云淡道长!”展安筠在后头喊住帝君,“我……我想与你们同去……”娇羞地望了一芯一眼,嗫嚅开口,“就当……就当我来赎罪好了……”
一芯想着此行凶险,正要阻止,帝君却转过身,定定看着展安筠,轻声道:“好啊,来吧。”
第三十五章
可一芯却觉着展安筠是个累赘,实在是不想领着她,尤其是这一路,她的身体都快与自己的身躯贴得毫无缝隙。
但帝君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他既说让展安筠跟着,那必定是有他的缘由,再不济,他总不能拿凡人性命当儿戏。
子时一过,终于拨开云雾,依着惨淡的月光,三人跟着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脚印前行。
越往前走脚步声越是诡异急促,待脚印消失在前方,三人站定的周围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头。整个坟冢被朱红小篆写的咒语布条包围着,字迹不同,用的布料亦不同,密密麻麻一大片,空中飘的,地上画的,应有尽有。
想来是那三百零六个道士的手笔。
数一数,坟冢竟不下于百座。
个个坟头均被刨了个深坑,坟旁堆着厚高凌乱的泥土,掩不住悄悄露出一角的墓碑。
不用看也知道是展家坟冢,毕竟连坟冢墓碑也是用金子做的。
深坑里的棺材内空无一物,金银珠宝还埋在棺材底下,可祖先们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墓旁有一座“小尸山”,大概所有展家的祖先都被堆到那里叠罗汉,但是,这些祖先们都不太完整,是以,准确点说,是已经被肢解的祖先,即残头残躯残手残脚被一层一层地叠罗汉。
奇怪的是,等他们来了以后,周围一切都没动静。
脚步声也骤然而停。
一芯摇着方才从厢房里随意取出的折扇,漫不经心地向着展安筠。
“你家祖先连墓碑都是黄金做的,却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吗?”
从方才踏入这寸土地时,展安筠的表现太过镇定,想必是早已知情。展安筠终于不再哭哭啼啼,为他们解释:“原先是有的,可最先死的,便是这守坟的人。”
“怎么死的?”一芯边打量四周边心不在焉地问道。
“想知道吗?”
一芯尚感古怪,这声音可不像是展安筠的。
一芯堪堪已走到坟冢旁水井,只不过好奇地望了一眼,井中无水,但从那井中映现而出的,除了他本人,竟还有其他东西!
可这儿,明明只有他们三个大活人!
重重树影风中摇曳,井中另一物,正贴在他身后,耳边呼来狰狞笑意。
“不要应她。”帝君不由出声阻止。
他心下咯噔,回身反手便是一拍,未待他看清,一股极大的气劲将他抵在墓碑间,旁边靠一“小尸山”,一芯虽有心理准备,但因着有帝君在的缘故,并未多作防备,这一抵便抵得他脑壳生疼,鼻尖腐烂气息令人作呕,并且,这厉鬼简直就是色鬼,一阵风便要向他胯下袭去。
开什么玩笑,直向男人弱处。情急之下,用手中折扇欲对其当头一击,她反应极快地闪过。
并且抢了他手中的折扇。
一定是在天庭太逍遥,终悠殿内太悠闲,一芯已许多年未见过世面,动作反应慢了许多,一芯痛下决心,回去天庭一定要好好锻炼自己的反应能力,例如比试比试如何快速将二郎神的三尖刀抢到手。
帝君这才近身,关心道:“你没事吧?”
一芯被他见着这丢人的一幕,不禁责怪,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他却来得这样慢,也不知是气还是羞愧:“要有事你也来晚了吧。”
帝君怔了怔,眉目深锁,竟带了些许凄凉:“我说过,不会再迟到。”
才发现展安筠在帝君划出的一处结界里安然躺着。
算了,他又不是女子,何须得到那般怜惜。
自己可是要与帝君并肩作战的。
不远处漂浮一物,小腿以下空落落的,身段柔枝嫩条、玲珑有致,却衣不蔽体,满身伤痕,抢到一芯的折扇后,两手捧着那折扇摩挲脸间,喉间咿咿呀呀地哼着一曲歌谣,眉目柔和,思恋缱绻,哪有方才狰狞的样子。
帝君耐心地与一芯解释道:“是厉鬼。”
一芯望着那长得小家碧玉的女子一副思念郎君的模样,帝君对厉鬼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一芯刚这么想着,那女子轻吻折扇,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小家碧玉瞬息全然不复存在,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方才手持折扇的一芯,速度极快地飘忽到他面前,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若非她眸中红瞳血光大盛,那双手不放在他脖子上用力的话,一芯会觉得她模样长得真不错。
“男人,都不得好死!”声音空灵,清澈动听。
怎么会有厉鬼下个诅咒都是软绵绵的,一芯听着这声音心里就软了,哪还舍得下什么狠手,帝君只能看着他左闪右躲就是不出击,两人亦步亦趋地玩着追逐游戏。帝君的脾性尤其好,现下却不怎么有耐心,从乱圈中将一芯拉过身后,对着那厉鬼额上捏诀点了一通,才回头问道:“好玩?”
一芯摇摇头:“累。”
帝君对厉鬼使了一个定身术,在耳旁念了一通诀语,那厉鬼双目无神,直视前方,似是自言自语般。
“展家,不得好死,男人,不得好死。”
一芯好奇,这女子怎么跟展家扯上关系的,多大仇怨,将人家的展家坟冢挖了个遍,大大小小一百来个,一个都没放过。
“你跟展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挖人祖坟?”
那女子红瞳怒睁,恶狠狠骂道:“展德海,不得好死!”
她极其震动,上下起伏着,狠狠冲撞着周围,似要找个人泄愤一般,但苦于无法突围,极凄厉地溢出几声吼叫,一芯见状摸了摸她的头顶,厉鬼稍有安抚。
一芯继续问道:“那你是谁?”
那女子低着头苦思冥想,许久才回道:“忘记了。”
“姑娘芳龄几许?家中可还有高堂?有无兄弟姊妹?有无婚约在身?”一芯非常诚恳地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
这问题怎么问都像是在求亲,帝君坚持在一旁默不作声。
厉鬼神思缥缈,从怀中取出那把折扇摩挲着,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上来,自言自语道:“婚约……我……我忘记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展德海,不得好死!男人,不得好死!”
这位厉鬼反反复复都是这两句话。
“想来已成厉鬼许久,戾气太重,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反而只记得仇人的名字。”帝君终于出声打断,“厉鬼不似妖,不可直接收复,只能化解其仇怨,再送入地府轮回。”
“那……怎么化解呀?”
“知其过往,才可舒而化之。”
女人果然是女人,即便是一个鬼,也不忘了自己是只女鬼,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是一芯掌下的小绵羊,也不知是哪句惹了她,忽然目露凶光,指尖厉甲疯长,口中尖尖獠牙,长空嘶鸣,冲破帝君的仙术,那座“小尸山”大大小小的残肢似听她呼唤,全都赋了生命般直向二人面门飞奔而来。
帝君,你说得没错,她真的是个厉鬼。
还是个能冲破你的定术、不受你安抚的厉鬼。
谁能告诉他,这些展家祖先身上卸下来的残肢断臂,飞到他面前时,他是打还是不打?
第三十六章
光看帝君也是左闪右躲的,本想捏个诀将它们齐齐灭了的一芯便知这展家祖先的残肢断臂恐怕是碰不得。残肢断臂本是哀怨遍地,若将它们齐齐灭了,恐怕比这女鬼还要厉。
灭也灭不得,打也打不得,这可有些为难了。
更为严重的是,厉鬼如此凌厉的愤怒,尽管一芯已极力控制,仍不可避免地沾染些许,极重的怨气压得一芯快要窒息,浑身气血翻腾,一芯拼着最后的理智,扔了一条直逼面前已干瘪瘪的手臂,钻进方才帝君为展安筠划的那处结界。
正想好好歇息安抚自身,顺带观赏帝君如何摆脱困境,然而,一芯却眼睁睁地看着长卷厉甲穿过结界,脖子一紧,厉鬼竟将他拎小鸡一样提了出去,左手往他胸前一抓,五道血痕现胸膛。
哇,真是好怕怕。
这可是你自己招惹的,忍他娘的忍。
本已平息的狂风四起,金黄青光卷起一堆残枝落叶,一芯飞旋向上,拂袖将那堆与帝君周旋的残肢断臂通通卷到一处,丢在展安筠的结界内。
“如若你现下伤了她,遭殃的可是村民,她将难以轮回,在这吸人精魄,祸害人间。”
“知道了知道了。”
一芯随口应了两声,心无旁骛,魔气四溢,金黄青光被一股黑雾笼罩,只觉身形敏捷,身手灵活,寒气直逼四周,花花草草全结了冰霜。
趁厉鬼冻得迟缓,迅疾提着她的脖子往地上空棺材扔去,那厉鬼被扔得极其愤怒,尖尖獠牙直接上口。
一芯满头大汗,侧头险险躲过,目光霎时凶狠,厉鬼抓了个空,一芯毫不怜香惜玉地一踢得她乖乖躺里,她的愤怒压得一芯几近窒息,见状,帝君轻声哼唱安神,一芯随之附和,厉鬼也被那歌声吸引了去,渐渐地又化作小绵羊的模样,眉目含情,好似一芯是他的如意郎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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