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偶尔也出去,没交代一芯他外出所为何事,一芯也没多问,只是他回来便要闭关一段时日,尽管帝君不在,一芯仍甚是乖巧地每日做功课,待他回来,两人亦可几年沉默,一同盘腿打坐,诵读经文。
在一芯的请求下,帝君已教会他如何弹奏安神曲,如何取天地晶露。
在帝君不在的日子里,一芯也努力将它过得如同他就在身旁一般。
这天,一芯正独自抚安神曲,帝君亦外出归来,风中飘来一金光纸笺,帝君轻点化语,几行过后,习惯性地收入怀中,本想捏诀托送即墨,轻望正认真抚曲的一芯,改了主意。
“我们去畅虹涧做客。”
“畅虹涧?”
一芯疑惑停下抚曲, 梦魔阵一事已过去几年,在此期间,确实未见他再来闹过,自己也许久未曾出门,畅虹涧也不是什么仙君府邸的名字,想必是未到过的地境,不禁心痒痒,帝君这么一说,更是将他心中那根顽根勾起,不禁跃跃欲试。
但想到魔有可能随时借他肉身复活,他宁愿躲在终悠殿中,作那些无聊行径,他丧气道:“我不去。”
欣喜不过转瞬而逝,被帝君收入眼底。
没料到,帝君也是个说走就走的性子,出门前隐了自己与一芯的仙气,一步一换装,最后将他自己变作了翩翩公子,而一芯却成了他的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称赞道:“贴合。”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帝君,这会儿竟会跟他开起玩笑,他瞪了帝君一眼,不甘示弱,自行换了一身行头,变作一位比帝君更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指间凭空出一折扇,扇底绘一自己也看不懂的山水墨画,旁还题一自己也不解其意的字,生怕人家不知他是才子。
帝君见他开心,亦称赞道:“挺好。”
两人隐了身形,穿过帝君划开的漩涡,踏一步便来到了这畅虹涧,眼前之景让一芯大为震动。
黑云压城,风舞阴林,到达此处,畅虹涧笼罩着一股绝望之息。
这般严重,帝君却一副出来玩乐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过来做客,亏他还真以为自己来做客,傻不拉几地给自己换了一身好装扮。
一芯腹诽,帝君往日都是这般瞩目出现在苦难之人中的么?
几拨衣衫褴褛的难民,由一牵头人带着,目光空洞,面黄肌瘦,步履缓慢,源源不绝地涌向一座破破烂烂的竹棚,随意圈了篱笆作了外围。竹棚内黑压压一片,屁股大点的地儿坐满了人,篱笆都快要被撑爆了。
篱笆外看上去气色姣好、身上并无伤口的百姓,对着里面哭天抢地,竹棚里的百姓却似失了心智般,不为所动。
放眼四周,畅虹涧不过是片大点的地儿,光这种竹棚就建了密密麻麻一片。
一芯想,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民不聊生,曾为魔族的他,混入了帝君的仙力,竟也变得忧国忧民。叹了口气,捏了个诀,给自己换了粗布麻衣,翩翩公子就此别过。
反观泰然自若的帝君,也给他换了一身质量稍微比他好一些的衣裳,两人现身下地时,还觉得不够,在地上抹了把灰擦到脸上,当然,也不忘给帝君在脸上画两道,虽然帝君现在的样子很滑稽,但他是想笑也笑不出。
方才隐身在半空中,只疑惑难民不知为何如同傀儡,下地一瞧,才发现竹棚里的人身上有大小不一的伤口,已然溃烂,身上伤口左一个洞,右一个洞,不然就是少一只胳膊,或者少一条腿,或者只剩下了头,留了一双眼骨碌骨碌地瞎转,可他们并无哀嚎,亦无惧意。
帝君边走边与他说:“你身为一个小药仙,整日里在终悠殿无所事事,现下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他们倒不像是生病。”一芯自动忽略帝君,望着难民疑惑道。
未待帝君言明,一芯早已忍不住,走到在篱笆外的一正梨花带雨的女子面前,问道:“他们这样是怎么了?”
那名梨花带雨的女子巾帕轻掩泪痕,双目肿胀,看了眼前两人好几眼,但并未作出解释,好心劝道:“两位外来人士,畅虹涧已不复往日繁华,你们还是尽快离去,可别在此丢了性命。”
一芯装难民装得很像,顿时跟这位梨花带雨的女子哭诉,告知她自己在别处城池也家破人亡了,好不容易盘缠耗尽才来此处,那女子同情一出,便哭哭啼啼地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城中多人都染了此疾,明明无磕无碰,伤口却莫名长出,看病吃药都无用,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就有白白的小虫从他们身上长出来,这些小虫也不吃别人,就吃长出它们的这躯身体,刚开始太过害怕,吓得疯的疯,死的死,现下,大家都是习惯了,将他们关到这里,族长说会想办法的,可至今为止,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爹和哥哥们都已经在这了,家里就剩我和我娘,孤儿寡母,往后也不知如何,只能每日去庙里求求神……”
神果然被你求来了,还是个鼎鼎有名的大神。
“好可怜啊,节哀顺变啊。”一芯装作泪流满面,以示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若非帝君拉着他往竹棚去看难民的胸前的窟窿,帝君觉着他们会当场抱着哭作一团。
一芯凑近一看,红白相间的溃烂伤口长出长条白虫,长条白虫幼小时十分可爱,软软糯糯地像米饭一样,简直想被人捧在手中,可待它长成白条大虫,便一点不可爱了,身上坑坑洼洼黑白相间,五官俱全,长在一个人的身上还算清秀,可长在一只虫的身上,那就很惊悚了。
只见一人身上心脏已被它吃个窟窿,穿心而出时,狡黠的表情还盯着旁边的肾脏。可被穿心而过的人根本毫无痛觉,长条大虫继续啃着它的肾脏。
好恶心。
“是柳絮妖。”帝君开口为他解释。
长得这么恶心的身体,叫着这么好听的名字,谁给起的?瞎吗?
“我方才起的。”帝君淡漠开口。
当我没说。
帝君亦步亦趋,指着畅虹涧那条已黑得看不出来的母亲河,“河中,有妖放下的妖髓。”
难民一波一波地涌来,几近冲散了帝君和一芯,一芯只好用传音问他,“我们得去将那妖髓抽离?”
帝君“嗯”了一声,话音未落,一芯往前就是一冲,帝君艰难地从后头抓着他的衣襟,淡淡用传音回道:“跑什么,知道哪儿走吗?”
一芯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不知。”
“那就跟着我走,别走散了。”
帝君知他一向是个路痴,也不知邪魔当时怎么就让他出来当副将打头仗,从未见过如此清奇的打法,将自己与麾下魔军困在地势不利的山谷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刚开始唯恐对方有诈,等了个半日,灵鹰盘旋回应并无埋伏,亦不见其他异常,即墨决意不等了,强攻上去,兴许是等了些许时日的缘故,反而给了邪魔赶至后援的时间,后邪魔从后头击得出其不意,算是歪打正着,险胜一仗。
说到底,还是帝君手下留情,留他一命。
一芯乖乖跟着他走,一路四周好奇张望,虽然身上有伤之人无情绪变化,但身上无伤之人是极其悲痛,所过之处,家家户户都挂起白幡,棺材遍地,矜寡孤独者怨气颇重,一芯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流淌,额头疼痛得快要炸裂了,帝君骤然警惕,一芯自动自觉地抱头诵经,疼痛才慢慢减少。
帝君很满意,赞赏道:“大有长进。”
敢情这是来锻炼他来了?
一芯嘟囔着:“都哀鸿遍野了还有兴致来打趣我。”
他不知,这是帝君司空见惯的场景。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比方才更为黝黑的河流,波涛汹涌,暗流涌进,整条河流不似水状,更似一庞大生物埋在水底,灵动可怖,帝君缓缓退至身后,一芯凝聚心神,双手抵额间,嘴里念道:“净!”
一芯眉头紧锁,手指吃力往上,许久才吼道:“离!”
一条极大的黑不溜秋的不明生物随着他的手指指向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完美地摔在岸边,一芯回过神,从帝君腰间取下束妖囊,第一次收妖极其兴奋,连喊了好几声:“收收收收收!”
束妖囊还未束紧,那位梨花带雨的女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惊呼道:“仙人!仙人!”
这声呼喊吓得一芯差点将束妖囊丢下,他反应倒是极快,结巴道:“哪……哪来的仙人!”不动声色地将束妖囊挂回到帝君腰间,起身还不忘向帝君抛去一个“这下应该怎么办”的眼神,帝君微微一笑,抛回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那名梨花带雨的女子“咚”地一声在帝君和一芯面前跪下,已然肿胀地哭不出眼泪来的眼睛,硬是流出了两滴泪,哭道:“求求两位仙人,救救我爹爹和哥哥们!”
此女名唤展安筠,见他们是外地人,又如此关心畅虹涧的疫情,疑惑地跟了他们一路,亲眼见着犹如神仙般,将河流抽出一物体,金黄青光笼罩着河流,虹涧河瞬时便干干净净,如同往日流淌的清澈。
若非能人异士,岂能如此容易,将这么大的物体瞬时收入囊中。
“姑娘,我们真不是神仙,我们只是小小的道士,路过此处罢了。”将一旁看戏许久的帝君拉到身前,笑道,“师傅,是吧?”
展安筠哭声暂停,接着又“咚”的一声磕头,换了个称呼,继续哭。
“求求道士救救我爹和我哥哥,”
忽而眼神犹犹豫豫,进而闪烁其词道:“两位道士,我有一事告知,此怪病,最先是我在爹身上最早出现这种症状的,请了许多大夫不管用,急病乱求医时,也上了许多骗钱的道士的当,方才见两位道士的能力,分明不是混吃等死的道士,一定可以救救我爹,救救我家。”
接着崩溃大哭,不忍回忆:“求求两位道士,救救我爹,他平日里对我们甚是慈爱,现下哥哥也患上那种怪病,留下我跟我娘,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女人一哭,尤其是稍有姿色的女人,一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蹲下身安抚着她:“别哭了,别哭了,我们帮你,师傅,帮帮她吧。”
说到底,这也是人间百姓,帝君这种性子,应该不会推拒。
轻轻搂肩抹泪什么的,那女子也瞬时依偎在他怀里,做得倒挺顺手。泠然旁观一切的帝君略过两人,随即一芯惊奇地见他笑出两排大白牙:“嗯,好啊。”
一芯顿时觉得后背凉飕飕。
第三十四章
三人并未行走多久,便来到了展安筠的府上。
疾步而近的层台累榭,远远望去,如同空中楼阁。这展府依山傍水而建,加之整府金碧辉映,想来亦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若非现下乌云盖日,寻常人若是来做客,定然未到此处,便已被起金光闪闪的财大气粗所震撼。
府门上空高悬展府二字,她行至门前,拉起鎏金圆环轻扣两声。左右两边挂着白灯笼,一盏接一盏直连而下,最高那盏悬浮灰尘,想来家中丧事已持续有段时日。
“小姐,你回来了。”两名身着丧服、竖着双丫髻的丫头出来,正要吃力地拉开两个大金门。
一直在后头沉默的帝君几步上前,轻轻助力,门便由外推进。
展安筠不好意思,明明是贵客,却连开门都要他人相助,低头道:“多谢风清道长、云淡道长。”
一芯方才在路上已十分临时地、隆重地给自己起了响当当的名号,名唤风清道长,给帝君起的名号更是别致,便是云淡道长。
随即展安筠面向那两名丫头,问道:“今日娘亲如何?”
展春回道:“今日夫人还是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展安筠无可奈何叹气,侧身对一芯和帝君微微颔首,温柔道:“辛苦二位道长一路随我前来。”
展安筠继续道:“方才收妖已很是疲累,不若先让展春和展夏先带你们去梳洗一番,今夜天色已晚,还请两位多些歇息,明日再请二位助我展府。”
虽然对父亲与哥哥们的事情十分着急,但毕竟有求于人,又怎好叫人马不停蹄?
见小姐对这两位灰头土脸的道士如此毕恭毕敬,名唤展春、展夏的两名丫头非常有眼色地引导两位贵客进用以招待贵宾的展府第三层,一芯一路摸进房间,对这展府很是艳羡,走到哪里都是金碧辉煌,连这洗脸用的巾帕都镶了金边。
比终悠殿气派了不止一星半点。
与一般的房屋不同,里头厢房东、西两边各有一门,西门方便连接展府内活动,而东边门外栏杆护围,屋檐外延而出,无惧日晒雨淋。护围与厢房夹有小间,靠墙边放一奇珍异宝玲珑满目的金柜,前有一桌二椅,桌上尚有未下完的棋盘,很是惬意。从栏杆外远眺而去,正好能瞧见已清澈见底畅虹河。
畅虹涧依山而起,高耸入云,伴溪而生,涓涓细流,潺潺流水。
可以想象,往日展府的这处地界,确实适合欣赏美景。
现下,却不是欣赏美景的好时刻。
用过晚膳后,“叩叩”随着两声敲门,展安筠欲推门而入,一芯恰到好处地堵住房门,展安筠滞了一瞬,言语略带沮丧,在外头轻声问道:“风清道长,此处厢房如何,如若不舒适,安筠再为道长安排他处歇息。”
一芯倒不是想着姑娘清誉,只是白天与她博同情,现下不想与她周旋,只抵门而应,语气倒还是好的:“该多谢姑娘为我和师傅安排如此别致的厢房才是。”
展安筠缓了一瞬,叮嘱道:“那风清道长夜间好好歇息。”
“哎!”一芯应了一声,心中却道,夜晚正是妖魔鬼怪出现的大好时机,歇息?开玩笑。想来亦是展安筠往日被那些骗吃骗喝的道士给骗了。
帝君梳洗完毕穿戴一新后,穿墙而入,见到的便是一芯躬着屁股,趴在在床间找寻一物。
“你在做什么?”
一芯被吓了一跳,两手一抖,所擒之物掉在床间缝隙,手忙脚乱地再次擒住,欣喜道:“抓到了!”
一只肥硕的大老鼠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帝君眼前,一芯骄傲地往前一摆。
“抓老鼠呢。”
示意完便将它困在一个小角落,看着它上蹿下跳的。
待他完成一系列动作后,帝君才上前探他灵脉:“可有大碍?”
从进展府的那一刻起,一层怨怒之气扑面而来,整个展府笼罩一股愤懑之息,一芯念经念了一路,加之随身携带的天地晶露,才稍稍平复下来胸中的共鸣。看来这小小的地方,不仅有妖气作崇,还可能有另一不祥之物,找上了这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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