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清浅的呼吸吹在耳旁,那人仿佛就在身侧,四周皆包围着他,让他觉得安心。
你在哪?
老夫人到底有些心疼儿子,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上前,叹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他犹如被人扣住喉咙,呼吸得越来越慢,他将怀里的无字木牌抱得更紧,喃喃道:“我不知道。”
“子衡,这是个空坟,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躺在里面,我们回家去,可好?”
穿透参差枝叶的碎光,衬得他面目白如死人,浑身不带一点温度,整个人生添几分阴郁,浅坑里的他鬓发银丝浮现,青丝散乱泥地,蜷缩地抱着无字木牌,好看的眉眼拧成一团,疑惑不解地望着众人。
“你们不要扰他安宁。”
说要祛除身上不祥之气、被拉到一起作法的小翎枫,见此状况,习惯性地想寻一人躲在其身后,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依靠,他只好踌躇地站在原地,小手摸着爹眼角泪滴,而后放在嘴边尝一尝,他道:“爹,咸的。”
他想逗爹开心,不想他伤心,他好似记着,如若爹不开心,有个人也会不开心,可是他也记不起来是谁了。好似是个很重要的人,可再也去不到他身旁,从那人怀中汲取些许勇气与温暖。
他连躲,都不知道往哪里躲。
家仆却将他与爹分开,他不明所以,黑白分明的眼睛抬头望着,从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现下高居临下地冷眼瞥他,嘴角狠厉,毫不留情地下令:“别让二少爷碰老爷。”
小翎枫被拉开时,心里很难过。
他原本还有爹,现下连爹也要没有了。
他尚未做好失去的准备,下意识地推开上前擒他的家仆,深深埋在林则仕的怀中,后者感受到身上的重量,有个小孩将他圈得紧紧的,倔强得哭也不哭一声,他轻轻拍着幼小的孩童,安慰道:“我在。”
家仆面面相觑,没有老夫人的指令谁也不敢上前,老夫人只转头问道士:“这该如何是好?”
道士捋着两撇山羊须,故作高深莫测,三角眼转了转,便道:“坟是个空坟,那不祥之物明显附在二少爷身上。”
老夫人问道:“该怎么办,便去办罢。”
戌时,道士寻一柴房,将小翎枫困在里头,周围漆黑一片,无一人为他点灯,小翎枫缩在角落里,双拳紧握着放在膝上,茫然地望着周围,他轻轻喊道:“薛叔叔……”
只有尾音泄露的些许发颤,才知道这个瘦小的孩童是真的在害怕。
薛叔叔没有来,他再次求助,尝试地喊了声:“爹……”
可是爹也没有出现。
镂空的窗棂中见得有一道士,身穿朱砂黄袍,束发盘髻,提着木剑先是原地旋转几圈,嘴里念念叨叨的,而后八次意欲穿透柴房,似要直直刺向小翎枫,小翎枫见此惧怕,只好低下头不去看。
可他心里越来越荒,不知不觉塞了一嘴的茅草,袖子里露出的腕骨瘦小,两拳紧握,盯紧着眼前,颤抖地作防御状。
门“啪”地一声打开,修长挺拔的身影破门而入,东倒西歪地跌倒在他面前,将小翎枫护在怀里,虚弱地说不出话。道士捡起被撞落的桃木剑,将黄符烧了兑水,指着小翎枫,对老夫人道,“他喝下就可以。”
老夫人吩咐家仆,“将老爷拉起来,”转而慈祥地说道,“翎枫,你喝下去就好了。”
小翎枫虽然平日里有些好吃,但也知道这碗黑糊糊的东西不能乱吃,见着步步逼近的道士,心里揪紧如悬九丈之高,他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林则仕,害怕道:“爹……”
林则仕喝了安神的汤药,拼着一股精神气才到这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回头夺过道士的桃木剑,抢过碗中的符水喝个干净,未燃尽的灰烬哽在喉咙,怎么吞也吞不下去,激得胃里阵阵抵触,连带着汤药也呕了出来,咳了两声,含糊道:“别再让他喝这些,他前阵子才大病一场。”
道士也是个三九流的道士,见事情已闹到这般境地,打着哈哈道:“既然林老爷已代子受过,也算有效。”
老夫人皱着眉头,谢过道士,散了钱财,便见林则仕领着小翎枫往林间走,却没人上前阻止。
正值夏日,风间清凉,两人躺在浅坑里,林则仕抱着那块无字木牌,小翎枫紧紧地搂住他,趴在他的胸膛,侧头望着四周,林则仕摸着他的小脑袋,问道:“怕黑吗?”
小翎枫口是心非道:“不怕。”
待小翎枫呼吸平缓,似是白日惊吓过度,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
怕黑吗?
可是,往后的我们,再无光亮。
第五十六章
老夫人吩咐几个家仆守着林则仕和小翎枫,经过这么一闹,疲惫地揉着额间,对着正在伺候她歇息的苏翠曼吩咐道:“你也下去歇息罢。”
苏翠曼在一旁绞着手帕,左思右想,回过头来低声道:“娘,夫君现下恐怕也不适宜回到青岳城,不若夫君便留在此处养病,您先带翎枫回青岳城,我留在此处照顾他。”
老夫人想起儿子病情难测,只盼望今日道士作法后痊愈,年纪大了便不如年轻时坚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叹道:“那便依你所言,但是子衡生病一事,消息先不要往外传。”
苏翠曼点头应是,夜间修了封书信,飞鸽传书至尚在青岳城的黄文成。
灰蒙蒙的天吝啬投下光亮,浅坑中的一大一小相互依偎着,单薄的胸膛是小翎枫不愿离开的依靠,享受着那少得可怜的被呵护的安全,他尚未从温热中汲取片刻暖意,便被家仆掩着口鼻掳起。
小小年纪的他已满是防备,他敏锐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在家仆手上留下道道红痕,家仆却依然面目表情地将他抱起,步步远离林则仕。
不过三岁多的年纪,虽比别的孩童早慧,却依旧害怕得紧,不知自己被带往何处,这两日天翻地覆的变化接踵而来,连慈眉善目的奶奶也不护着他了,他怕极了府里的二娘和大哥,以及他们手中的大棍。
情急之下,小小的乳牙狠狠咬住家仆的手,趁他们吃痛之时,大喊了一声:“爹!”
多日连食安神汤药,如同抽空了气力,内里空空荡荡的。
昨夜在小翎枫面前那一冲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喊,喊得他头疼欲裂。稍过几时,怀里空空的,他抱着那块木牌,撑着站起身,无数个潇洒恣意的影子晃荡,可走近一瞧,却又幻化成无数个横眉冷对的姿态,消失不见。
“爹——!”
幻象中,像是恨极了他,连影子都不愿意出现,只留了一道模糊的光,而后慢慢淡去,他在黑暗中寻寻觅觅,既无入口,也无出口,空在虚浮中坐等半日。
如若能换他一回头,在这暗无天日的惶恐中等一辈子又何妨。
孩童凄厉的叫喊回旋在这片暗色里,他耳边回荡起湍流清润,滂沱大雨中一人耳语,极其虚弱且带着些卑微的哀求。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不帮他……也别害他就是……”
我怎么可能会害他?
“你不替我好好护着他吗?”
孩童的声音渐渐清晰,他睁开双眼,小翎枫向他张开双手,四肢在家仆的怀里挣动,小小的人儿如同一只被擒住的小兔,任人鱼肉的无助,红通通的眼睛宣告着他的委屈,他泪痕满面,哭着喊道:“爹。”
“放下他。”他的声音轻得了无生气,话语却重得不容置疑。
小翎枫从家仆怀里挣脱,撞进他怀里紧紧搂着,手背抹了自己的泪痕,揪紧了他的手掌,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家仆本是听从老夫人吩咐,将二少爷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马车,现下老爷不清醒,只怕又是要闹一通,正在为难之时,老夫人拄着拐杖前来,盯着他们二人相拥的姿态,叹气道:“你在这里养病,我带他回青岳城。”
想他从前也不见得对孩子有多亲近,却对小翎枫格外看重,小翎枫确实聪慧些,可他既是不祥之人,便应先带他离开,让林则仕早日康复,林府才能恢复如常。
他低声说道:“母亲,翎枫哪里也不会去。”
“子衡,你莫胡闹,你病了,翎枫在这里扰你清静。”
“翎枫哪里也不会去。”
去了就回不来了。
跟当初的他一样。
小翎枫明明是有机会,不变成另外一个他的,他痛苦地皱了眉头,有些事情即将呼之欲出,却又朦朦胧胧地隔着万丈深渊,再往下探究,坠入便要粉身碎骨。
在一旁观望的苏翠曼,一见老夫人马上要松动了,立即上前在她耳边说道:“昨日道士所言,翎枫乃不祥之人,若翎枫不走,怕是试不出效果。”
“翎枫哪里也不会去。”林则仕冷若冰霜的目光打在面前每个人的身上,冷冷道,“你们别想了。”
毫不掩饰的厌恶停留在老夫人身上,老夫人拐杖擒起,气得她脸上褶皱微微颤着,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怒目圆睁地指着他,怒极道:“你!反了!”
想起他仍在病中,不想与他计较,她缓了口气,才温声道,“母亲是为你好。”
“翎枫哪里都不会去,他定要在我身边。”
老夫人不想再与他多说,冷眼扫过,家仆便立即齐齐上前,欲将小翎枫从老爷怀中夺过,小翎枫逃也逃不及,林则仕将他压在怀里,趴在地上,全身心地护着他,坚定道:“他哪里也不会去。”
这小小的人儿,是他这辈子,仅剩无多的光亮。
“我也不会回去,你将我逐出家门罢。”
什么都不要了。
而那个人,无论在哪处,都要将他寻着。
将他寻到,为他劈柴烧水做早膳。
——没关系,我今天能砍柴,明天就能给你烧水,后天就能给你做早膳。
明明可做的,还有很多。
怎么都不够。
怎么都不够的。
“夫君!”苏翠曼惊呼,她想不到,他竟出言不逊。
“混账!”老夫人同时出声,手中的拐杖化作了家棍,不由分说地棍棍袭向他的背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则仕闷哼了几声,倔强道,“母亲,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醒了。”
小翎枫吓得大哭,林则仕心疼极了,温声道,“想哭就哭,别忍着。不许忍着。”
不要像他一样,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独自忍受着无边孤寂,暗自消化着愤愤不平,终究每夜遗憾地入眠,岁月留痕过后,成了不哭不笑的活牌位。
他要他的儿子,要有七情六欲的爱恨,要自由自在地畅游山间溪林,要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他只需平安和乐地过一生。
生前不入林家族谱,死后不进林家墓地,便不会有身不由己的一生。
什么责任,什么林府,通通不用。
他已承过许多,亦当作替儿子承了些许。
家仆低着头,不敢出声。
趁乱时,苏翠曼从背后包围着两人,替他挡了几棍,手中却暗暗使力将他劈晕,他顿时便软在小翎枫身上,见此,她虚情假意地泣道:“母亲,别打了,夫君晕过去了,他身子受不得……”
小翎枫哭得更大声了,推搡着林则仕,声声凄厉地喊着爹。
爹没有醒,但却将他抱得很牢,几个家仆合力才将他抱走,老夫人阖了阖眸,疲惫地对着家仆道:“老爷病了,今日所言,不可外泄。”
老夫人与小翎枫同坐一辆马车,小翎枫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极具恐惧下的他声音微微发抖,问道:“奶奶,我们去哪儿?”
“青岳城。”
小翎枫皱着眉头,想着二娘和大哥的大棍子,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着,他乞求道:“奶奶,我……我不想去,可不可以不要去,我想留在这里陪爹。”
老夫人眼睛微睁,冷冷道:“你不在,你爹才会好。”
小翎枫哀伤地无法出言。
他想不到令爹生病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甚至要他离开此地,爹才会安康痊愈。
他有些害怕,却握紧了拳头,暗暗下定决心,那他便乖乖跟奶奶回去好了,即便大哥总是喜欢打他,不过二娘不在,应该就没有大棍子了。
想到这里,他稍稍放心些许,掀开马车门帘,迎着日头初升,他向后望了一眼,弛车而去,青葱绿树追赶在后,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黄文成快马加鞭过来已是两日后,而这两日内,轮回镜外的王一新亲眼见着苏翠曼在每日的汤药饭食中下药,至于什么药,王一新猜测是蒙汗药,因为林则仕只醒过一回,醒了的那次,先是找了一圈小翎枫,家仆告知其小翎枫已回青岳城时,前所未有的怒气难得现于其身,摇晃着身子将所有的东西都砸了,被几个家仆擒住的他,指着她怒道:“你有什么资格作主?!你与他……”
苏翠曼害怕得缩在角落,静静地等药效发作,待林则仕毫无气力之后,暗自将汤药里的分量加倍,林则仕昏迷的时日更久了。
黄文成偷偷从后门溜进去,进到厢房里,照料着林则仕的苏翠曼立时起身,将他拉进角落,伏在他肩头痛哭:“你可算来了,他……”
黄文成拍着她的肩膀安抚,余光却瞄着正在昏睡的林则仕,床榻上的他两鬓斑白,眉眼疲态尽显,本来与他仅有七八分相似,一番折腾下来,黄文成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与往日的林则仕倒似足了九分。
黄文成早已在一年前便已辞去掌柜一职,隐居山林,等待的便是今日。
明明样貌如此相似的人,为何一个清高如芙蕖,一个却低贱如浮萍。
在林则仕娶了苏翠曼之时,他便已开始不服,他因着良好的家世,轻而易举地便娶到了苏翠曼,他放在掌心呵护的人,在他眼里却贫贱如草芥。
他在暗地里模仿林则仕的言行举止,甚至揣测他说话的语调与习惯,林则仕看得不错,黄文成确实聪慧,观察入微,模仿得极其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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