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苏翠曼被诊出怀有身孕,林府上下一片喜庆,唯有苏翠曼望着他的神色闪烁,可林则仕却不曾多言,只说道,好好养身子。
与此同时,王一新偷食碧落果的事已被隐月宫知晓,被逼得下了碧落山,在林府后门处搭着一个小茅屋。王一新带着他去看过,乱糟糟的一片,想来他也不是一个做木工的好手,木桩打了就倒,茅草堆得乱七八糟,如若真的住下去,夏不避暑,冬不裹寒。他只好趁王一新外出时,悄悄将它钉得更为牢固。
那段时日,林则仕每去一回便会要一回解药,可王一新的答案向来都是不给二字,软硬兼施皆无用。林则仕觉着,已经给他足够多的机会回头,可他偏要一意孤行。
王一新怀孕一月时,苏翠曼孕二月有余,他告诉林则仕这个好消息,林则仕拉着他要去看大夫,说他整日疯言疯语,怕是染上了怪疾。
他扶着墙边缓过一阵腹痛,说道,为何我说的你都不信。
他生怕林则仕趁他不注意,将他送去药堂诊出有孕后,会把他当成怪物将孩子落了,苍白的面容硬是扯出一抹笑意,反倒添了几分精神,威胁道,我在你的小妾饭食里头下了双生蛊,她的孩子,与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同生共死的。
林则仕只觉得怒气通通涌上头顶,上回给他xia……&%¥#药的事尚未解决,自己也已退让半步,可这回他害的却是另一条无辜的命,他怒道,这些阴狠的招数你也用得出来!
王一新应道,所以你要好好听话呀,我可不知道我下一步会不会更阴狠。
后来,王一新在找寻有无地方需帮工时,一家馄饨店的老板主动留住他,说这家店里正好缺小二,问他愿不愿意留下。王一新其他的也不会,当小二也是头一回,往日骄纵跋扈的他要对别人点头哈腰,做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脸面不知放于何地。
他说道,我不想当小二。
掌柜的立马说,那行,你可以留在厨房刷洗碗筷。
他躲在厨房里头,兴许以男子之身孕育孩子的缘故,到底不如妇人适宜,孕吐持续整整七月,饭食吃一两口便不再吃了,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可他的肚腹仍不显怀。
孕期日渐疲累的身体让他无暇顾及其他,是以他不知道在山下寻有无店铺需帮工接连碰壁时,是林则仕让馄饨店掌柜收留了他。
他也没看到林则仕隔三差五送些滋补汤药过来,因为那时掌柜将汤药给他时,他一口都喝不下。
他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林则仕趁他白日里上工时替他修整小茅屋,那地方根本无法住人。
他也不知道,小茅屋门口经常多些疑似被丢弃的被褥、枕头,或缺了个角的锅碗瓢盆,都是林则仕放在那里的。
双生蛊之事已碰触林则仕最低底线,他无法相信在这段情感里,竟要搭上另外一条无辜的人命。他既无法原谅王一新所为,又不忍心瞧他如此艰辛,他只好一面对他冷情,一面忍不住在其他方面照顾他。
对于王一新孕子这一事,他向来是不信的。直到那一天,苏翠曼出街回来后小产,盆盆血水递出,最后腹中胎儿被大夫宣告了死刑,母亲受不住刺激卧床歇息,二夫人亦出血过多昏迷,他只吩咐家仆唤黄文成过来,他独身去小茅屋。
他过去时,王一新五指抠着墙壁,一手紧紧捂着微凸小腹,甚至没有气力直起腰身,咬紧的唇瓣上留下牙痕,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大腿浸湿鞋袜,在地上汇聚了小小一滩。
林则仕的身子早已被前段时日的病痛压垮,力气总是聚不到一处,扶着他吃力地走了几步,血色愈来愈深。王一新煞白着一张脸,不停地喊着小柿子。
心如刀割般生疼,他喊着你千万不要睡。
急切之下竟能将他腾空抱起,跌跌撞撞地跑向最近的八福堂。
从未觉得这条路竟需走这么长,而怀里的王一新已痛得昏迷不醒,大夫生生从他腹中推出一个七个月大的男胎,浑身青紫,四肢蜷缩成一团,这么小的五官,还看不出来像谁,大夫擦擦手上的血污,可惜道,再过三个月他便能哭出声,而不是这般死气沉沉。
他极其怜爱地抱着这已没了呼吸的孩子,轻得一只手就能将他托起,他想着,这是他第一个来到人世间的孩子。而榻上的王一新,还不知腹中胎儿已落的消息。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男人能产子?
王一新没有撒谎,他真的成了个会孕子的男人。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
雇来一辆马车将王一新送到小茅屋,而后替这个孩子换上新衣,为他取名王安歌,氤氲水雾自眼底而起,悲切难祛,在碧落山上掘出深坑,将这个孩子放在里头看了许久,才不甘心地拨上厚土,深深得磕了三个头,望他碧落黄泉路下好走,来世勿作林家子孙。
白日里照料昏迷不醒的王一新,黑夜里长跪儿子墓前,发间添了几根银丝,眉间添了几道细纹,他只觉着,这一世,果然喜欢什么都得毁去。
他将苏翠曼与黄文成唤作一起,淡然道,你们如何我知晓,我亦不会阻挠你们,你与黄掌柜的孩儿,我会视如己出,可是昨日你所见之人,你不该动。
苏翠曼小产后失血,低着头掉着泪,偷情之事被知晓,女儿家到底面皮薄些。黄文成唯恐苏翠曼被拖去浸猪笼,急切解释道,林老爷,我不是有意为之,我与翠曼本是旧识,若不是她爹……
林则仕伸手打断,此生我无缘与她做夫妻,亦无意插手你们姻缘,你们可以暗地做夫妻,生几个孩儿,我都不介意,你们所生孩儿我会视如己出,只是不能让老夫人知晓。
便算是默许他们二人之事。
醒后的王一新见他总是瑟瑟发抖,他却早已习惯人前对他粗鲁,人后对他百般照顾,以为他又是在做戏,不知道下一步便要给自己下什么药。他有些怕了,双生蛊已经涉及到苏翠曼腹中孩儿的命,而他竟然不惜牺牲自己腹中孩儿的命,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下一步呢?他会下什么药?他会杀什么人?
第五十四章
他醒来后不吃不喝,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给他熬的鸡汤一口没喝,给他做的梅花酥一口没吃,往日爱吃的烤鸡在桌案上变冷变臭。林则仕仍要处理商行事宜,但无论多晚都会过来瞧他,见他睁着眼睛捂着小腹,夜夜难眠。
大夫只说淤血未清,日日按他小腹,血块自下体娩出,他亦不觉有多疼痛,只鬓间湿发贴紧,抱着自己声声喊冷,林则仕才觉得,他是真的疼。
他好似觉察不到有人来过,兀自坐在门槛上,冬日里极寒之时,他总是穿着薄薄的青衫抱着腿呵着手坐在门槛,林则仕每每给他添衣,他的目光才积聚到眼前,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后,便遥遥地望着远方。
他在肉眼可及地消瘦着,脸颊凹下一片,往日光彩不再,单薄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时,林则仕才觉得他是个活人。日日粒米不进,声声不入他耳,他终究没了耐心,命家仆提来两桶饭食,看着他一碗一碗地吃下去,而后终于明白,这人是真的傻了,如此无助、可怜、纯真,不可能是在装疯卖傻。
他如往常一般照料王一新,而后者却如孩童一般,凡事重新学起。替他梳理发髻,几根银丝夹在乌发里头,而那人的神智却如稚儿,心中闷痛愈演愈烈,他甚至有些不希望他痊愈,因为他不知道,醒来后的他,下一步到底要谋害谁。
喂他汤药,无论多苦涩,只要是他喂的,毫无怨言便吞下。
替他穿衣,无论多粗鲁,只要是他替他穿上的,一句埋怨都没有。
为他研制新品糕点,无论多难吃,只要是他做的,他便拍拍手掌,塞一块到他嘴里,表示这糕点很好吃,希望与他一同分享。
后来,王一新痴傻已有些好转,会说些只言片语,他向林则仕撒娇,看他捕鱼落水,望他上树摘果,只要他一身狼狈,王一新便笑得极其开怀,而他那时也只是摸摸他的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背过身则暗含惆怅。
夏日里的大雨向来不打招呼,林则仕正爬上梯子修整顶上茅草,在吃荷花酥的王一新却突然放下手中酥饼,只身冲出重重雨幕,努力搬起所有的陶盆列成一排,妄图接住所有从天而降的雨滴,掌心向上接着雨滴,可雨滴总是沿着掌心外延滴落在地,渐渐与地上的雨水混着幻灭,他崩溃地朝天喊着些什么,可雨声霹雳而下,如刀剑锋利斩断了他的话语,余狂风呼啸声声。林则仕穿透道道水帘将他拉扯回来,将他抱在怀里,手掌在他背后摩挲安抚,轻轻道,不怕,有我在。
林则仕为他换了干爽的衣裳,替他擦拭发间水珠,王一新却将他推开,玉梳掉落在地,王一新瞧着他,怨愤难祛,戾气徒增,道,是你,都是你!
林则仕眼眸抬起,眸间如裹着冰碴,嘴唇紧抿,冷意直透心底,他问道,你在说什么?
王一新神思清明,眼眸明亮,冷笑道,是你,杀了你自己的孩子。
他如同指控满手血污的刽子手,错杀无辜好人,而被杀的这个还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林则仕背过身,心如刀绞,埋在地里的儿子同样是他的梦靥,雨滴顺着衣裳边沿滴落,发髻亦难得一见地散乱,背影形销骨立,微微透着寒气,多日不见,他竟消瘦至此。
只听他怔楞片刻,却轻笑出声,醒了?醒了便好。我现下便告知你,你向我下药,我可以忍,你伤及无辜,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只问你一句,你将不将双生蛊解了?
他当然不知道根本没有双生蛊,只是王一新惧怕腹中胎儿不保的权宜之计,而王一新则觉得他是为了府中的二夫人如此紧张,难免妒忌,理所当然便是拒绝。
林则仕对他彻彻底底地心灰意冷。
可没过多久,他发现王一新竟再次有孕。
自上一回小产后,林则仕已知晓他是个会生子的男子,便会在事后喂他喝下避子汤,他心急如焚,料不到他体质特殊,避子汤不起作用。
轮回镜外的王一新也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亦不想再要小孩,避子汤,他自己也喝过。可小狗蛋在他肚子里一天天地长大,无论他如何摔,无论他怎么折腾,小狗蛋都顽强地在他肚子里拳打脚踢。
他想要时,都留不住。等他不想要了,却又来了。
他继续看着林则仕每回见他都沉默寡言,却在他睡后俯身在他肚腹,隔空抚摸着他的隆起,时不时地在鼻子下探其气息,紧紧拽着他的手,生怕他下一刻便在睡梦辞去。
每一夜,王一新入眠后,月白的身影倚在床边,轻轻地靠在他身旁。
直到二夫人临产前三天,林则仕将城中所有大夫均请入府内,旁敲侧击之下确认了薛久加医术较为精湛,为人亦是淡薄,不会为了显示自己医术高深,便将男人产子这等匪夷所思之事添油加醋诉诸旁人。
他将薛久加留在府内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临县处理一桩颇为急切的事宜,离开青岳城好几日,想着王一新这肚腹与苏翠曼的还小一些,应该不会这般不凑巧,却还是担忧就在这几日,彻夜不眠,连夜赶回青岳城。
方回到厢房里,屁股还未坐热,瞧着这雨势,想着要小茅屋该是抵挡不住这么大的雨,正要动身,便见守门老吴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说门外有个人对自己下了毒,他一定要见到林老爷,不然就不给解药。
气他死性不改,滥毒无辜,急他大雨滂沱,唯恐他衣裳湿透,在这节骨眼上再染风寒。
他急匆匆撑着伞走出去,那人正靠在门框,嘴巴呷着雨水,在嘴里嚼了一番吞咽下去,薄薄的青衫印出条条肋骨,喘息间忍耐着疼痛,雨水浸湿的衣裳贴紧肚腹,肚腹中的孩儿正上下翻滚着。
他嘴上仍是逞强一番,将前几日留在府内的薛久加唤去,事前告知他,这位要产子的是名男子,还望他多加照顾,切勿外传。
他守在小茅屋外,听着里头破碎绵延的痛呼,听他一声声地喊着小柿子,双手紧握,咬紧牙根,额头暴起青筋,既含着些许对孩儿的期盼,又担忧王一新体质特殊,到底能不能撑过这磨人的产程。
雨水毫不留情地倾倒其身,油纸伞被重重雨滴坠坏一片,待到里头终于传来一声猫叫似的啼哭,他才好似丧失了气力,伞柄滑落,跪倒门边,久久不起。
翌日,他便去另外的临县处理事宜,待他回来,老夫人对他说,林府遭了小偷,要他好好惩戒一番。
早前,老夫人与二夫人已然明了小偷的身份,老夫人将他当成教坏儿子忤逆自己的人,二夫人将他当成害自己小产的人,暗地里心有默契地商量着如何让儿子、丈夫死心,同时又能达到惩戒这样的小人以泄心中愤懑的目的。
二楼雕窗推开,老夫人立在窗前,庄严肃穆,好似这个小偷犯了多大的罪过一般,林则仕骑虎难下,只吩咐家仆别真打,可他不知道,老夫人早已对其另有指示,而王一新痛极也不愿人前示弱,就算疼到极致咬着板凳,也不会让自己轻呼出声。
他便以为,真的打得很轻。
待到过几日,他掀开衣裳一角,团团青紫在细腰上,他心中火焰腾腾升起,猛得掀开整件衣裳,本是光滑白皙的背上,竟无一处地界完好,为他涂上玉露膏,却叹道此人为何要这般隐忍。
连日大雨,颗粒难收,农作物通通淹在半人高的洪水,可上贡时日将近,商行不能失了声誉,林则仕寻了更远处所产的稻米,便在那时寻到在象山附近,此处位于城郊,比邻山海,是处风光好地。
他在象山县买了处宅子,在书房里放上王一新爱看的珍藏,安置舒适的躺椅,披上舒适暖和的狐皮,桌案上的墨迹未干,赫然写着翎枫二字。
十日后回去,便发现家仆从未按他的吩咐将饭食送去小茅屋,家仆进退两难,一面是林老爷,一面是老夫人。他去给母亲请安时,母亲望着摇篮里的孩儿,他只需舔舔嘴巴,嘟嘟小嘴,小手放在胸前摇一摇,便引得这位老人家笑颜逐开。
母亲见他来了,未作过多解释,也不许他多问,只道,去看看翠曼罢。
在青岳城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去小茅屋瞧过王一新及小翎枫,那时世道不好,林府用糠饼作主食,依照林老爷的说法,便是宁愿自家吃得糟些,也要让老百姓们吃上饭。可米价一压再压,仍层层推高至天价。
老夫人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满月宴要摆上三日,未免太过招摇,可林则仕十分坚持,老夫人也只当他爱子心切,在这件事上,便也应允了他。
只有他知道,三日后的满月宴,是为另外一个不入林家族谱的儿子而设。
满月宴上,推杯换盏。在王一新给他下药后,加之呕血之症,酒这种物什,他已许久不碰,可宴上不仅有行商坐贾,达官富贵者亦是许多,日后还需他们多多扶持。
酒过三巡,夜深人静,他提着私留的一袋精米,脚下软绵绵的,仍小心护在怀里,而后放在门口,先是趴在床沿,眯着眼睛打量王一新,醉眼中三四个重影,他朝那虚无伸手,小声道,你说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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