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许久,他只道,五月他便要娶妻,他永远不会再回碧落山。如若他仍愿意来林府做客,自己也会以礼相待。
字字泣血,句句刮心。
他心知王一新心高气傲,说这番话,亦不过是激他罢了,依着他的性子,必定是一刀两断。
永生永世都不再相见。
王一新吞下喉间的梨花酥,慢里斯条地擦着唇角的酥屑,走到他面前,眉眼轻挑着瞧他,冷笑道,你道我是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面前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扬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眼底晶莹玲珑,却如暗无天日的深渊,他腿间无力,单手撑着桌案,防止自己摔落,低声说道,一新,我从未承诺过你什么。
闷痛的胸口肆虐叫嚣,嘴唇颤得不露痕迹,说道,我们之间的那些,不过是男人之间的相互慰藉,你在碧落山上不知,城中有许多人皆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如同在寒冬中,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他来时心还炽热着,现下就要被拖进冰窖中,刀刀凌迟于心,势必要刮出血肉、剜透心尖。
他可真厉害,兵不血刃便将他击倒。
忽冷忽热,忽喜忽悲,忽而大笑,笑中含泪,忽而欲泣,泪中含笑,王一新扯着他的衣襟,怒不可遏,你再说一遍!
林则仕只愣了一瞬,便摆出毫不在乎的笑容,瞧着他,我说,我从未……
轰的一声,桌案已被拍成两半,账簿页页翻开散乱,墨汁翻飞洒落,林则仕只侧头望着一地狼藉,顿了片刻,才缓缓望着他苦笑道,她能给我留下子嗣,你能吗?
房内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林则仕瞧着他状似癫狂,却不忍阻止,由得他发泄。唯见他执起一个花瓶,正要朝他扔去,满目怒火,却咬紧了嘴唇,血珠滴落,齿间渐渐染上一抹血色。
林则仕心想,朝他扔过来,死了最好。
可王一新却执地扔去,花瓶碎成齑粉,挥洒一地尘埃,指着他邪邪笑道,我会再来的。
在他走后,胸腔气血翻腾,再也忍不住,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给这一地狼藉添了些许悲凉。
他彻彻底底地病了,终日昏昏沉沉,卧床不起,视物不清,睁眼总是朦胧一片,连起床的气力都需家仆辅助。可大事小事不断,凡事都需他决策,他只好强迫自己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不见效,他便喝两碗,汤药喝得许多,饭食却怎么都咽不下。
病体缠身,事务繁多,与王一新的种种,他亦无暇顾及,只道以王一新那般骄傲的性子,怕是这辈子不会再踏入这片方寸之地。王一新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半月后,王一新果真再次来临,那时他身子方才好转些许,而王一新却在他带来的酒水中下了春/药,如初一、十五没有他纾解,便会暴毙而亡。
他以此要挟他,不能娶妻,只能纳妾。
他以此要挟他,初一十五,每月两见。
他大病未愈,惨白的脸硬是被药物逼得通红,几日不见,颧骨高凸,眼神灰暗,他颤抖着指着面前这个人,像是丧失了所有的信念,一直摇着头,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低声细语,为何连你也要逼我?你要挟我?
他不怕死,他只是觉着,为何连王一新要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他对他这般好,为何要将这诡计用在他身上?
他心如刀绞,指着他再次喃喃道,为何连你也要逼我?
他说得极小声,似是连责怪都不忍心,王一新却气在头上,亦未曾听见,见他步步后退,只捏紧他的下颔,强迫他望向自己,见着他如此委屈的模样,心中亦不快活,与自己一起竟是如此难受了?
他俯视着他,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放手,可我偏不。你知道我的性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又不是一块破布,哪是你能扔就能扔的?
他的笑容越来越明亮,林则仕垂下眼眸,瞥向他处,不敢瞧他。他只觉着林则仕现下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他继续笑道,以及,你的子嗣也不一定要由女人生下,我也可以。
林则仕不明他话中含义,只觉着自己终于将一切都毁了。
不欢而散后,王一新的确来过两次,他意图说服他,他将要娶妻,再这么不清不楚地对谁都不好,将解药给了他,便不再怪他。
王一新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想问问他凭什么怪他?却只能恍若不闻,掩了他的唇,轻声道,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初时林则仕依旧好言相劝,王一新却只会得寸进尺,热心磨成了寒心,他便只能用极其刺人的语句,他逼他走,可他不走,一副偏要两败俱伤、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大婚前几日,王一新约他在林中见面。
尚未到小木屋中,便在山路中瞧着王一新,背靠着树干,面色苍白,干枯的手轻轻抚着肚腹,闭着眼睛歪着头,好似在遐想世间极其美好的事物。
阴天,可他身上却恍若有光。
林则仕收了那方忧心,抿了抿唇,才向他走去,冷冷道,何事?
他笑着说道,我有孕了。
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顿时携着浓浓的怒色,心头巨震,连连向后退了几步,骂道,男子怎么可能怀孕?闻所未闻!
王一新怕不是疯魔了,他的话让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毛骨悚然,泛起阵阵鸡皮疙瘩,头皮发麻,浑身发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恨他阴谋诡计不断,这等咄咄怪事也说得出口。
到底爱过一场,恐他真的生了怪疾,于是他镇定下来关忧道,我带你去瞧大夫,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王一新笑道,我要做的事,哪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他继续笑着说道,你说你要娶亲,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现下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小柿子,这下没什么再能阻止你我了。
怕不是又是你想的诡计。
本还余些关切,现下也消失殆尽。
在王一新咄咄逼人地步步逼近时,忆起他多日来的劣行,林则仕终究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可躺在地上的清影仿似异常虚弱,他倒地缓了片刻,似连全身力气抽离散去,需扶着树干才能撑起,见他意欲再朝自己打第二掌,他闪身躲过,温声劝道,你我先前种种,皆是不为世事所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缘尽于此,何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想着,王一新要恨,便将他恨彻底些。
彻底断了念想。
他走了,余他一人在山上。
家仆在山脚下等着,他说道,我想自己走走,你们先回去。
家仆面露难色,说道,老夫人……
林则仕已不是当年的小孩童,他只道,别跟着。
他在山脚下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他与王一新的过往回忆了个遍,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对事对物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他只是觉得,王一新不会将这些用在他身上。
正如自己从不曾逼迫过他一般。
他道林府不是个人待的地方,那便不会强求他来,可两人不能就这么纠缠一辈子,王一新始终会有他的归宿。
他错在哪了?
他真的失去他了,那个明朗的少年,毁在他手里,无论他是入了林府,还是未入林府。
只因他入了自己的心间,便将碧落山上的他毁了。
待天明时,积累了好几日的大雨倾盆而下,家仆适时递上一把油纸伞,油纸伞在他手中折成两半,轻轻道,我早说了不要跟着我。
雨点从脸颊滑落时,眸间酸疼,嘴边一片咸涩。
入了刺得彼此遍体鳞伤的情场,哪是说退,就能退得干干净净的?
第五十三章
五日后,林则仕以纳妾之礼迎娶苏翠曼,大红花轿从侧门进入,家仆将轿中娘子迎入大堂,林则仕由家仆搀扶着拜了堂。
几日前淋了场雨,林则仕旧病复发,掀开喜帕时对她说,自己身子不适,让她早些歇息。随后用匕首划上手臂,在白帕上滴上些许血色,便唤来家仆扶他去书房。
苏翠曼瞧他动作,泪眼盈盈,好似眨一眨那泪滴便要夺眶,她委屈道,相公,连合卺酒都不喝么?
家仆搀扶着林则仕,他面目皆是疲态,回道,我这身子,怕是喝不了了,你早日歇息。
大婚后七日,林则仕到底忍不住,空了半日出来,去碧落山前舌根下藏人参片,苦涩难闻的药味让他聚了些力,家仆只陪他到半山腰,他拄着半人高的拐杖借力,独自到了小木屋跟前。
他心知自己体虚,稍稍用力便虚汗不停,上山前早已备好两套衣物,在小木屋前将拐杖放在一旁,套上干爽的衣裳,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脸颊,两片病态的红晕不和谐地浮于脸上。
他没料到王一新会大白天躺在床榻上,六月的天,他盖着所有能搜罗出的厚被——包括那张曾被他嫌得作呕的被褥,即便如此,那人依然瑟瑟发抖,他几步踉跄上前,握住瘦得一捏就断的手腕,他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了?
王一新见他来了,立马起身抱住他,埋在他的臂膀,轻声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到底舍不得对不对?
在他起身的那刻,被褥遮挡下的血迹斑斑显露人前,他将王一新从怀里扯出来,捏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快跟我下山去看大夫。
王一新闭上眼睛,眉头拧成川字,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低下头说道,我说小产你信不信?
林则仕却道,你莫说胡话,我带你下山。
将藏在舌根下的参片卷入舌尖,在齿间磨成参丝,嚼烂后药味弥漫舌尖,激得他力气回来些,他想将他抱起,却感觉瘦弱的臂弯擦过他的腰侧,用力地环在胸前,林则仕听他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想你回来。
他轻轻摇头,道,不可能。
也不知王一新听见了没,环着他的手依旧未放开,只是软趴趴地靠在他肩头,他侧头望去,王一新已然睡着了。
厨房里根本没有动过的痕迹,难道王一新这么多天都不吃不喝。他的心恍若被拧作几股紧紧缠绕的麻绳,节节扎实,拧得他喘不过气,他忽然觉着,自己是王一新痛苦的源头,在他面前,连呼吸都是错的。
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随身携带以作备用的参片倒入滚烫的热水中,他去山上捉了一只野鸡,他撇去鸡汤漂浮的油污,浓郁的香味从厨房弥漫到房内,王一新望着屋顶失神,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直到林则仕将他扶起,端着一碗鸡汤,坐在床榻边,喂进他嘴里,替他擦拭嘴边的油污,这么温柔的人儿,这么心甘情愿地伺候他,分明就是小柿子呀。人怎么能说变就变?他问道,小柿子,你还没走,是不是……
林则仕端起另一碗参汤,舀了一勺送他嘴边,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怕你不在,我的解药找谁要?要不你还是将解药给我,对你我都好。
闻言一怔,王一新撇过头去,心灰意冷地挥手,滚烫的参汤全数洒在林则仕的手背,白嫩带疤的手背烫得红肿,很快便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瓷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化作几片碎片,林则仕叹气,哽咽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怕王一新下地时踩到,徒手拾起碎片,放入竹筐里,临走时说道,别再糟蹋自己了。
王一新只道,你若是不在乎我,又何必管我糟不糟蹋自己。
林则仕已走到门口,没有回头,道,锅里还有参汤,你自己舀来喝。
下山的路走得极其艰难,拄着拐杖蹒跚前行,在马车上竟昏睡过去,到得府上时,家仆连连喊了好几声才醒。黄文成早已在书房等候,向他汇报这个月药堂的事宜,他时不时地给他一些指示,账簿过了一遍,点头赞他做得极其细致,是个难得的好掌柜。
黄文成与他长相七八分相似,他首次来报账时,他便怀疑过他是不是父亲流落在外的骨肉,可他自小父母双亡,受父亲扶持去学堂读书,后来便一直在药堂当掌柜。
他是林则仕设想过的代替自己的人之一,思及此,他撑着头按着太阳穴,轻声道,今日便先这样。
黄文成应了声是。
成亲以来,苏翠曼都未再见过林则仕,因着小女子惯有的矜持,只等着夫君去寻他,可林则仕夜夜宿在书房,想是事务繁多,便端着一碗清心火的百合莲子羹候在院门口。
黄文成跨出院门时,苏翠曼正低着头,只悄悄抬头一望,手上的百合莲子羹便倾洒些许,黄文成亦顿住脚步,停下瞧着她。
苏翠曼将家仆遣退,两人立在院门,黄文成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离开林府,苏翠曼也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将百合莲子羹端入书房,可两人都挪不开脚步,却都默契得不发一言。
黄文成情不自禁地揽着她,问道,你可还好?
苏翠曼不着痕迹地退出些许,道,现下你我这样于理不合,我夫君便在里头。
黄文成轻轻地嗯了一声,大步向前走去,指尖却被苏翠曼捏住,她说道,为何你那天不来?
黄文成将衣袖稍稍往上卷了卷,云淡风轻地露出那些尚未痊愈的疤痕,说道,这样你会明白些。
她惊呼道,你这是?
黄文成放下衣袖,笑道,你爹。
倾泻的月光衬得两人面色惨白,苏翠曼细细啜泣着,她哭道,他竟派人打了你,他明明答应过我不再找你。嫁到林府来又能如何,不是正妻的名分爹爹竟也忍了,夫君不待见,日日宿在别处。
黄文成见不得她这般可怜的模样,只恨自己没有好的家世,无法与其成就一段良缘,两人学堂相识以来,便是相知相惜,可到了终身大事面前,他到底衬不上她。他安慰道,快送你的羹汤进去罢,我瞧他累得很。
苏翠曼哭道,我怕他,他根本不碰我,整个人冷冰冰的,都不知谁惹得他。
黄文成嘘了一声,将她拐进假山后藏着,家仆出来守在院门,他瞥见书房已熄了烛火,他瞧着正用袖子抹泪的苏翠曼道,林老爷怕是歇息了,我……许久没有尝过你做的羹汤了,能让我尝尝吗?
苏翠曼将百合莲子羹放到他手里,望着漆黑一片的书房,失落道,反正也没人吃了。
假山后的位置极其隐蔽,他们说话声音极小,无一人发现这边藏着两个人,白面书生模样的人捧着碗百合莲子羹,百般珍惜地持起调羹,送入舌尖好好品尝,苏翠曼见他如此,哭得更厉害。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越矩,可这隐蔽的空间让两人都失控,黄文成将她拥在怀里,低下头将她的泪水一一吻去,黄翠曼先是挣扎着拍打他,却渐渐屈服于这个突然强势的男人,抚着他的后背紧紧抱着。
某日,林则仕累极后在书房睡着,醒来便发现苏翠曼在他身旁,床褥下点点殷红,苏翠曼一脸恐惧地望着他,他却盯着她道,是我糊涂?
苏翠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则仕叹了口气,是我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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