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前,凌禹诺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现在堆积胸口的幻痛则拽掉他自暴自弃的蒙眼布,提醒他,他的脚下还有比他更为不幸,却仍固执地往上爬的人。
泪沿脸颊滑去的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别开脸,便注视着自己那滴泪降于对方眉心,顺眼窝淌向下眼睑。
看起来就像是恶鬼也落了泪。
观望这幕,米兰夫人着手收拾药箱,嘴角微弯流露出欣慰笑意。
“经过这阵附近会太平很长一段时间,我赶着明早去送布匹,那我们的小小保镖先生就麻烦你照顾了。谁让他好像特别喜欢你。”
沉浸于情绪的凌禹诺突然不自在,目光闪躲着转移话题。
“他的名字,是什么?”
恶鬼,红眼鬼,狂血疯子,神经病。
在舜辉度过的几天,他听到的称呼永远都是这几个。
米兰夫人却故作高深的摇摇头,说道,“这自然要你亲自问他,他再告诉你才行啊,交朋友不都是得自己来么,哪能像生意一样可以代理呢。你说是不是?”
凌禹诺无言以对,却也认命。
目送老妇走远后,他拼尽全力架起昏睡的人,将其转移到玩具小屋里。
小屋挡风又保暖但却过于狭窄,他不得已又充当靠枕,坐正支撑对方身子。
几缕银发翘起,在他鼻前调皮晃动,呼吸时他依稀能嗅出残余的血腥味。
于是平日里忽视掉的细节,就这样被他不经意想起。
原来他之所以能在糟糕的宿舍夜夜安眠,是因为睡前总能闻到来源不明的清香。比果香浓郁,比花香清幽。
米兰夫人的大药箱散发的就是这种味道。
赤瞳银发的孩子才比他高一个头,每晚在外化作恶鬼凶兽撕咬不怀好意的‘狼群’,疗伤后拖着疲惫的身体,仍要倔强地挤到他身边。
白天他常常被锤被敲被勒脖子,但比起厮杀场上拳拳碎骨,撕扯皮肉的力道,这完全是对方与他戏弄玩闹的程度,顶多淤青两天。
在餐厅领取食物时对他纠缠抢夺,这张令人生厌又忌惮的笑脸却替他挡掉众多虎视眈眈的目光,让他能有安宁一隅······
仔细想来,这‘恶鬼’偏爱揪着他,大抵是因为他不爱显露害怕的情绪,更没大呼小叫地躲避。
于是就像落水之人拼命抓住沉浮的稻草,抓住虚无缥缈的希望,紧粘他不放。
思索中偶然一瞥,凌禹诺发现昏睡的人手臂垂到了地面,他几次想帮人扶正,却都因莫名的心虚脸热收回手。
等一再确认对方睡得死沉,他才放心轻轻抓起。
但就没放开了。
借助朦胧月色,他以目光一寸寸描摹那手的轮廓纹路。
手掌比他的宽大,指关节因常年与人殴打,在自然状态下呈显奇怪的弯曲度,肌肤的新旧伤口相叠,加上老茧更是惨不忍睹。且手背掌心都冷得像冰块。
凌禹诺捧着这只手,又挺身摸索许久找到对方的另一只。
像蛋壳包裹未出生的雏鸟,他将这双手牢牢捂住,分享自己的温度。
谢谢你。
出于愧疚和莫名的羞赧,他只敢趁天明以前凑向对方耳边,小声道谢并许诺。
许诺他绝不会再将其视作非人恶鬼,唯恐避之不及。
第208章 好X一个游戏09
“哎?原来你真是鸡窝窝里跑出来的吗?糯米棒。”
大象滑梯顶端, 赤瞳男孩说着,满脸震惊地站起。
而在他旁边,凌禹诺深深吸气,一再忍耐并纠正道。
“不是鸡窝窝, 是金霁集团, 坐落在所有安全区中心的最大集团之一。另外, 我不叫糯米棒,我是凌禹诺。”
听他重申完, 对方若有所思坐下。
突然又扭头看着他强调。
“糯米棒是不好吃,所以你果然还是玉米棒啊!”
凌禹诺:“······”
为什么就非得把他跟什么棒扯上关系么?
半个月与这人同吃同睡同进出, 他抱有百分百的诚意重新与人相处相识。但除了他被欺压整蛊得更厉害,情况貌似和之前没差。
若真要说收获的话, 他发现这能打能抗的家伙竟是个文盲得算一件。
但对方嘴里常蹦出奇怪的深奥语句,有从别人那听来的, 有模仿晨间广播的。总而言之, 种种迹象表明其学习能力不低, 只是缺乏时间和悉心教导。
短暂的气愤过后, 凌禹诺没辙摇摇头, 他将手中的白面包掰成一大一小, 大份的递给对方。
“算了,之后我会慢慢教给你。这个我吃不下了, 给你吧。”
因为表情浮夸, 他面前的人由惊讶转为感激涕零的过程显得无比滑稽。
而且不知是否是故意的, 接过他面包时, 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 甚至蹭到他衣领上。
“多米诺!你果然是最好的!以后、以后一定会成为你爸爸我最自豪的新娘的,那样的话, 我明天出去被车撞死也能幸福的笑出来的,呜呜~~”
‘撞死’一词令凌禹诺眯眼。他目光难得锐利,质问道,“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可惜他威压尚可杀气却不足,暗含不满的质问没引起任何反应。对方如饿死鬼投胎,光顾着狼吞虎咽理都不理他。
不过身体异于常人耗力又多,狂血症患者需要的食物量确实要比普通的同龄人多上数倍乃至数十倍。
舜辉的中层管理员不会特别关照唯一的狂血症,使得他天天听到这位仁兄肚里打鼓轰隆作响。担忧又无奈得不行。
“你吃慢点,没人跟你抢,我这里还有很多。”
“别又咬到自己手指了,下嘴前注意点啊。”
“喂、小心手!唉,真的是······”
像一位老母亲看着自己不省心的老大儿,凌禹诺不自觉唠叨不停,就这样到午餐结束。
吃饱后的犯困期是对方睡觉以外全天最安分的时候,抓住这机会,凌禹诺终于把酝酿到现在的话说出。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来着的。”
太阳晒得全身暖洋洋,赤瞳男孩眼皮耷拉,十分自然地翻身拽过他的腿躺上。半天才哼哼唧唧道。
“嗯?噢噢嗯呢,你说呢,我听着呢。”
被人膝枕像是饲养的宠物扑来撒娇,凌禹诺下意识绷紧身体,说话磕巴。
“就、呃,那个——我想问,咳!你有没有名字。”
他花费几天时间准备的循序渐进式套话,竟因紧张忘得一干二净。
“名字?”
打盹的人突然睁开一只眼。
猜测对方可能没有完整的‘名字’概念,凌禹诺清了清嗓子,缓声解释。
“就是像凌禹诺,金霁集团,米兰夫人的米兰,还有那个伊尔等等,这些都是‘名字’。只代表他们自己。只代表你的,独一无二的称呼。”他说着鬼使神差伸出手,点了点对方心口。
试探的接触没被拒绝或引来狂揍,他心生一丝窃喜,又说道。
“互相介绍名字,是关系更进一步的必经环节,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就差你的了。”
但这家伙反而兴趣缺缺起来,两眼眯着只剩小缝,没了声。
看起来是要沉沉睡去。
凌禹诺哪愿意就此放弃,轻轻地摇晃着人。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一直喊‘喂’,‘你’什么的,非常不礼貌。这要是在家,我肯定会被斥责惩罚了。”
“你就告诉我吧,好吗。”
为套出名字他不惜服软请求,逐渐升至高空的太阳晃了他的眼睛。就是这么一合一闭的空档,他被膝上人睁大的纯色红眼震到。
“没有。”
说话的人眼神清明,也不见困意。向他重复了第二遍。
“我没有。”
内心交织着诧异畏惧与怜悯,凌禹诺不由得开始怀疑米兰夫人早就知道这人无名无姓,是彻头彻尾的‘无藉户’。
也对,从第三站那个人间炼狱爬出来的孩子,又谁会在乎他的名字一说。父母在哪都成谜。
无奈又沉重的一叹,凌禹诺不再退缩,垂头继续与人相视。
其实习惯了之后,他也不觉得赤瞳有多恐怖。
“没有也没关系,你可以替自己决定你喜欢的。”
他的话让对方皱眉沉思了很久,最后憋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我决定?”
凌禹诺干咳一声,好歹压下突如其来的笑意。
他算是明白了。
只要这人说话简短又直接,那就是在表达心里真正的想法。而一旦开始油腔滑调不知所云,就是在胡乱使用自学的交流用语。
当然,能正常又一针见血的发言是少之又少,先前发觉他的来历勉强算其一。
摁住嘴角遮掩笑容,他更从容地问道。
“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帮你······”
听他说话的人目光陡然凌厉,一瞬窜起,脚踩栏杆。
凌禹诺跟着起身,颇为不解,“你怎么了?”
但用不着对方解释,他也看到前方乌泱泱靠近的一群人。
走在最前头的都是‘老朋友’了——第一天来找他茬的伊尔极其跟班。但当时被红眼鬼打岔后,这伙人见了他基本绕着走。
不像今日,破天荒的大摇大摆逼近,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终于找到你们了啊。”伊尔上来就直指他身边的人,“狂血症的该死怪胎,和——弱不禁风只适合去卖的哑巴,哈!”
令人作呕的口吻和阴阳怪气的大笑,意外能点燃他的怒火。
然而却有人先他一步反击。
伊尔口中的‘红眼鬼’跃下滑梯,没像上次直接踩脸问候,反而神秘兮兮凑近,却声音全开提醒道。
“小心啊,你又漏尿了啊。等会儿全被他们看到了就惨了啊。”
凌禹诺:“······”
安静中没停几秒,这人又点头补充道。
“伊尔,嗯,我说的就是你。上次被我打到又吐又拉的伊尔。还有你一直都有点上火哦,嗯嗯很臭。”
凌禹诺哭笑不得。
这会儿他是不是该高兴,对方好像体会到‘名字’的独特代表意义了。
但不妙的是,敌方已经完全被激怒。
“你给我闭嘴!闭嘴!——”
伊尔满脸涨红,恼羞成怒之下挥出数拳却都被轻松躲开,连报复对象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摸不着。
而就在凌禹诺以为,这又是一场以‘红眼鬼’大胜‘红发伊尔’为结局的乏味战时,他目光敏锐一扫,发现了伊尔裤腰上别着的物件。
红眼鬼伸手作势要摁伊尔的脸,伊尔后退半步,右手探向自己腰间。
决胜的千钧一发之际,凌禹诺一改往日娴静。他犹如天降神兵跃出护栏,又快又准,径直撞飞身材高大的少年伊尔。
二人齐齐倒地,一柄手掌长的深蓝短|枪从他们身下滑出数米。
凌禹诺的行为无疑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尤其是在他们后方,那匹瞪圆了眼的恶鬼。
在舜辉以来,从未有过这般不知所措的神情。
因为在这以先,从来没有人曾站到过他跟前,做出保护的姿态。
其余人仍因战况突变怔神,唯有那一高一矮栽倒的俩人几乎同时爬起,彼此狠狠挤兑冲撞,冲向几步外静静躺着的枪|械。
无奈败在身形限制,凌禹诺被蓄意一推后失衡,扑倒时又倒霉的脑门先碰地,瞬间头破血流,双耳嗡鸣。
也是这一刻,呆愣的恶鬼身躯猛颤,不再显露平和的气息。
趴倒后的凌禹诺只觉世界天旋地转,仿佛出现了幻听,耳边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绝望呐喊、呼救。
以及那堪称世间最为冷酷的子弹出膛声。
豪车被熊熊烈焰吞噬,而在火光前,最爱他的父母和从小照顾他的保姆在枪|口前一一倒下,恐惧则永远定格于他们空洞无神的双眼。
这才是纠缠他不放的真正噩梦。
瞬间睁眼意识清醒,凌禹诺撑起身体回归现实。
他看到混乱的游戏场上人群四散逃开,金属架的滑梯被连根拔起,砸在联排木秋千之上。
伊尔紧靠毁坏的秋千,手握着枪狂抖不已,身后没有退路,更无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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