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弟子恭敬地候在剑阁外,道宗主请云长老再去一趟。
云澹容顺手把钥匙捎了回去,江练本想回去练练剑,没想到瞧见那个天青色的身影吃完烤肉居然没走,悠然自得地拿竹子做了根鱼竿,就那么坐在池子边,哪怕是水面上的丝线在浮动也不去拉,饵料没了就换一块。
这哪是钓鱼,分明是喂鱼呢!
“哟,新剑啊,”雨天师瞄了眼,随口问,“你师尊呢?”
“别提了,”江练郁闷道,“刚出剑阁就被宗主喊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哦——”雨天师了然,“多半是洛阳论道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江练脑袋也转过弯来了,今年的洛阳论道本来是交给薛仁来负责的,人都死了,那肯定得重新找人,长老还剩三个,他师尊就是其中之一,恐怕是被喊去开会了。
他转念一想,好奇问道,“我师尊接了这事的话,我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去?”
雨天师看了他会儿,“是,不过这事多半不会落在你师尊身上。”
“为什么?”
“因为它不是什么好事,”雨天师悠悠道,“修仙界近三百年内不曾出过第二个如连宵雪那般惊才艳绝的天才,你师尊是唯一有机会的人,年轻且修为高,又有天赋,虽然性格不适合当宗主,但修仙界嘛,只要实力碾压也是可以的,宗主有把位子传给他的意思,自然不会让他沾这种麻烦事。”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人说洛阳论道不是什么好事了,“为什么这么说?”
“这你就不知晓了,”雨天师不知从哪摸来把扇子,风度翩翩地摇了两下,“那论道自然是百家争鸣,各家各派皆是平等的,但身为主办方,总在名义上压别人一头,初代宗主的功绩是有目共睹,可一百年过去了,连宵雪的名字早就变成史书上的三个字了,有敬没有畏,其余门派自然动了心思,想要风水轮流转。”
他歇了口气,补充道:“再加上出了薛仁这遭事,今年的洛阳论道能不能顺利结束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江练陷入沉思。
池子里的绫鱼忽然不安地跃动起来,涟漪阵阵,有什么轻轻落在头发上,他抬头一看,一片、两片、无数片梅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大雪般掩埋住地面。
只听见雨天师咦了一声。
他跟着看过去。
——主峰上,三道逼人的剑气如长虹贯日般直冲云霄。
那动静持续片刻后便消弭,鱼悠悠,竹叶悠悠,刚刚的声响仿佛错觉般,眨眼间就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样子。
江练:“……这不会是商量不通打起来了吧?”
他抖掉头上和身上的花瓣,经此一难,这一片的梅花树秃了个七七八八,幸好此处灵气馥郁,不消几周就可以重新开出新花苞。
雨天师摸着下巴:“大概是在决定谁负责这桩倒霉事吧。”
江练:“……”
看他一脸无语,雨天师两手一摊,“那总比抽签靠谱吧?”
有道理又没道理。
他想了想:“那薛长……薛仁先前负责洛阳论道,也是因为输了吗?”
“这个啊,”雨天师施施然地挥开扇面,本想借此拍去身上的花瓣,结果被带着花粉的风一吹,反而打了个喷嚏,他揉着鼻子道,“多半是内定的,你看,洛阳论道和折桂会一样,十年一届,薛仁大限将至,多半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这是他能主办的最后一场了。”
听上去像是念着情谊才把最后一次机会给薛仁,可他方才不是说洛阳论道不是什么好事吗?江练奇怪,正要问,又听雨天师轻飘飘道。
“那最后不是还能派上点用场吗?”
他猛地瞪大眼睛。
雨天师忽然一挑鱼竿,笑道:“你师尊回来了。”
不用他说,江练也已经听见了竹叶被踩过的脚步声,平缓有节奏,云澹容出现在视野里,面色从容,一眼看过去,衣冠整洁,也没什么伤,看样子是点到为止。
江练放下心来,又心痒,忍不住问道:“师尊,刚刚那个动静……”
云澹容知晓他要说什么,微微颔首,证实了他的猜想,“我们打了一架。”
江练:“……”
天呐!那修为最差的那个人岂不是冤大头!
他感受到提升修为的迫切性了。
雨天师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最后谁负责洛阳论道?”
谁料云澹容忽然转头看向他。
他娓娓道:“你。”
雨天师:“?!”
他盯着云澹容看了会儿,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没想到我还有能看见云长老开玩笑的一天。”
话音未落,他腰间的玉佩亮了下,响起的正是宗主的声音。
“天师啊,来一趟致和堂。”
语气堪称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雨天师:“……”
他老老实实应了是,满脸写着见鬼了,瞧了瞧云澹容,满腹狐疑地问道。
“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宗主同意让我来负责洛阳论道?”
云澹容像是在沉思要不要告诉他。
那肯定是没戏了,江练心想,师尊是个有话直说的人,如果迟疑,绝对是在想用什么别的话应付过去,果不其然,云澹容最终抬眼,诚心诚意道:“要不然我们打一架?”
江练噗嗤一声笑出来。
雨天师:“……”
告辞了!
“不说就不说,”他没好气地把鱼竿一丢,“您也知道我修炼不到家,回头论道时给咱们门派丢脸了,可别怪我。”
“无妨,”云澹容神色如常,“你只需主办就好,论道者,宗门会另外派人的。”
雨天师一愣,下意识道:“你要去?”
但云澹容摇了摇头:“不是我。”
片刻后,天青色的背影匆匆消失在竹林里,江练这才把那根鱼竿捡起来,竹子坚韧,被丢在地上也完好无损,他看了看,只剩下些肉渣,干脆姑且当做鱼饵。
那绫鱼还瞧不上眼,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云澹容看他折腾了半天,也没钓上什么,在他旁边坐下来,偏头问道:“你喜欢?”
江练眨了眨眼睛,收竿笑道:“没,那兔子被雨天师吃了,有些可惜,我就想钓条鱼给师尊。”
不过显然没成功。
他想了想,又问道:“去参加洛阳论道的人究竟是谁?”
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人在,云澹容干脆利落道:“你大师姐。”
江练一怔,他两个师姐师兄都在远游,上山一年多还不曾见过,“大师姐要去洛阳?”
云澹容颔首,“我们也要下山一趟。”
“去洛阳吗?”江练问。
对方思忖道:“先去一趟满觉寺,然后可以改道洛阳。”
哦,江练恍然大悟,对了,闭口铃是满觉寺的宝物,于夫人借来一用,这会儿事情结束也该还回去了。
但要说去洛阳这事,他和大师姐生平素未谋面,自己修为平平,剑术又一般,倘若让对方失望了怎么办……他心下忐忑,云澹容忽然动了——那动作幅度并不大,速度也不快,足以让他轻松避过,但江练没动,他闭了下眼。
有人前倾靠近,鼻尖擦过梅花的香气,清逸幽雅,像是流云清风般,一拂即逝。
他下意识开口喊道:“师……”
云澹容嗯了一声,冲他摊开手。
江练心头微微一动。
那手心里是朵完好无损的梅花,想来是刚刚飘落时不小心沾上头发又没拍去的。
第二十三章
三里桂子,满地黄金屑。
去年酒今年开,坛布一掀就是香飘万里,馥郁浓烈,分不清酒香还是花香,融洽无比,是上好的佳酿。
酿酒人忙着验收这一年来的成果。
显然是不错,他喜上眉梢,忽然听见有人扬声问道。
“老板——这酒怎么卖?”
寻声望去,瞧见一人衣衫如墨,唇畔带笑,正双手抱胸,怀里轻松地揣着把玄黑的剑,另一人着月白长衫,眉目清俊,如松生空谷,天质自然,剑穗挂着玉佩,腰间系着铃铛,行走间却无声响。
两人相貌皆是玉树兰芝,身姿也不似凡尘俗子。
方才开口的正是其中的黑衣男子。
酿酒人有心想结个善缘,便笑着应道:“家里酿着玩的,不值钱,仙人不嫌弃,且取一坛喝去便是!”
他说着随手抓了坛未开封的酒抛过去,高声道:“公子接好了!”
那酒算上坛子也不过两斤重,可他没数目,手劲差了些,脱手之时心里咯噔一声,只见那酒坛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弧,快落地时,着白衫者忽然抬膝一顶,手轻巧一提,稳稳抓住,颔首道,“多谢。”
黑衣男子笑了两声,同样朗声道:“那就多谢了!”
那酿酒人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去继续开酒,才看见那拆下来的坛布上不知何时放了二两碎银。
这可给的太多了!
他慌忙追去,外头哪还有人影,只能依稀听见两人远去的聊天声。
一人不紧不慢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我徒弟原来是个酒鬼。”
另一人笑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师尊也来一口?”
这二人正是云澹容和江练。
用修仙者的身份在人世间行走过于显眼,那标志着秋生剑宗弟子的玉牌早已被收起,换成了沈家的月牙令。
说起来,清静峰上也埋着好几坛子的酒,他一开始专心致志地挖野菜,结果不小心挖出酒来,还吓了一跳,连忙小心地埋了回去,他以为自己误碰了师尊的东西,可再一想,师尊又不怎么喝酒,还是后来问了才知道,那是师祖留下来的酒,虽然酿了不少,但全部都没有开封过。
听他这么说,云澹容还真的思考了下,点了点头,江练从善如流地把坛子递过去,那酒闻上去只有清浅花香,与桂花酒酿无甚不同,一入口才发觉酒气全被掩藏在芬芳之下,他许久不曾喝过酒了,已经算得上谨慎,但还是猝不及防被呛了下,捂着嘴咳起来,脸颊飞红,江练大笑,又取了帕子替他顺气。
“你自己喝去吧,”半晌,云澹容叹气,把坛子拍他胸前。
虽说拍,那一下也没用多大力,距离也正正好好,足够他伸手揽住。
江练忍俊不禁,他早就发现了,他的师尊着实是个君子,凡是不涉及底线的问题,脾气好到令人诧异,万般都顺着他。
关于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得从一月前说起,本来的打算是直接前去满觉寺,行至九江时,江练突发奇想,提出想去宜秋看看,他很少主动提出想要什么,云澹容转念一想,也好,他许多年没四处走动过了,那还铃也不缺这两天,于是半途改了方向。
话虽如此,他也奇怪过,且不说一路走来经过了多少风景秀美的地方,单单论扬州,有名有姓的郡也不少,为何单单挑中宜秋?
思忖片刻,仍不知原因,忽而有风来,凉爽透彻,夹杂着如梦似幻的幽幽香气,云澹容怔住,抬眼望去。
自上而下,满坡满阶皆是金雪,正值深秋露重,风如浪,翠雨连绵,落英飘然。
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
是人间的金风玉露。
江练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百年老树,抚而盘亘。
酒意尽兴,两人在金雪铺就的台阶上闲庭信步,半山腰有村民临时搭成的简陋茶座,要了两杯龙井,粗茶粗水,胜在清新自然,桂花密如雨珠,跌入碧绿茶水中,更加沁人心扉。
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观景时,有人沐雨而来,身影朦胧。
走近,来人一身深蓝短打,干净利落,往长木板凳上一坐,刀一搁,“店家,来杯龙井。”
一开口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姑娘家。
鼻尖上挂着水珠,她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抹,连着额前的碎发一同抹起,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那姑娘瞧见他的剑,眼睛一亮,“你这剑不错。”
名剑“守一”堪堪落得个轻飘飘的不错二字,云澹容不恼,只微微颔首,“姑娘的刀也不错。”
姑娘露齿一笑,又看向另一把,“你这剑也不错。”
江练愣了愣,反应过来,笑道:“多谢姑娘夸奖。”
又听那姑娘话锋一转,跃跃欲试道:“能不能和我比试比试?”
这话是冲着江练问的。
见他面露惊讶,她又补充道:“倒也不必分出输赢,切磋即可,自下山以来,我还不曾和人动过手,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若是点到为止,倒是没什么阻止的必要,练练新剑也无妨。
江练瞄了眼师尊,云澹容不语,这就是任由他做主的意思。
他客气道:“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那姑娘想了想,率直道,“我师父的名字哪怕是说出来,你大概也是不知晓的,她老人家姓文,名馀恨。”
文馀恨,他确实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况且古人言,文水有馀恨,谁家爹娘会给孩子取这种名字,不像是本名,倒像是后来改的,就不知使的是哪门派的功夫。
“在下江练,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顾飒,”那姑娘爽快道。
“顾姑娘,”江练起身,指了指山林间的空地,拱手笑道,“我们去那里打,莫要掀了人家的摊子。”
“好!”那姑娘端起茶水爽快地一饮而尽,一把抓起剑,“请。”
刀和剑不同,刀乃单面刃,勇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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