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琴这才松了口气,又拜了拜,这才放缓声音:“我知晓二位公子并不缺财帛,但小女子虽不才,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只是身无长物,只有这些出逃时带走的首饰,还请务必收下,且当做路上的花销。”
她语气温温柔柔的,但神色坚决,又有一丝不明显的不安。
看来哪怕是为了让她安心,这笔钱也不能不收,江练心下叹息,他看了眼师尊,对方显然也在和他想一样的事情。
“好,”片刻后,云澹容点了头,又道,“只是路上的花销用不了那么多,更何况姑娘也需要钱财傍身,我们只取一支,姑娘意下如何?”
“便依公子所言,”余幼琴立刻道,她说完又迟疑了下,睁大眼睛,仰头道,“一支当真足够?”
她这样看人时有几分懵懂的样子。
江练笑道:“姑娘这里的首饰便是分出去任何一支,都足以安他人半世凤凰巢。”
“是,”云澹容也道,“财帛动人心,姑娘出门在外,请务必谨记财不外露。”
余幼琴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见她是真的记下了,云澹容便就近取了根红玛瑙并蒂花金钗,又道:“单论花销还是太多了,多出来的部分,我们折些银钱给姑娘备着。”
珠宝首饰虽然价值连城,但到底不能当做钱币来购买东西。
他取了金钗,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手下的触感似乎是不平整的——金质柔软,这种痕迹决计不可能是天然出现的,那应该是雕刻出来的。
趁着江练去取银子时,他又用指腹仔仔细细摸了几遍。
是,确实有,而且很熟悉。
他找了会儿,终于在莲花的一朵花瓣底下发现了一朵小小的棠棣。
云澹容抬头:“这根金钗可是姑娘的?”
余幼琴正在将银钱和剩余的首饰收起,听见这话,她动作一顿,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是……是永嘉公主赠给我的订婚礼物。”
当今天子姓朱,永嘉公主姓朱名瑜棠,是其一母所出的妹妹,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距离她话音落地已过去几分钟,屋内仍然寂静无声,余幼琴忐忑地看着他们,抓着包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蜷缩起来,指尖有些发白。
江练没说话,他是完完全全大脑空白。
他修仙不过一年多,还算半个俗世之人,概念里,帝王家与平民百姓有云泥之别,别说和对方讲话,便是瞧见片明黄色的衣摆都得下跪,谁曾想有生之年真的碰上个皇亲国戚!
半晌,云澹容叹息:“早该想到,余国府的大姑娘几年前就已经嫁给了三皇子,您应该是二姑娘吧?”
余幼琴默默地点了下头。
余国府的二小姐逃婚——这事非同小可。
他斟酌片刻:“不知余姑娘出逃这事,有几人知晓?”
余幼琴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只有顾姑娘和二位知晓,我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去身边的几个侍女外,也没有人认识我,爹爹说,若我真有那本事逃走,他会寻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替我嫁出去。”
原来如此,那位余国公也是真狠得下心肠。
余幼琴说完,又面露怅然。
过了会儿,她轻声道:“余府的二姑娘,这时候应该已经完婚了。”
“从此以后,我有的就是余幼琴这个名字了。”
“余姑娘,”江练勒马,扬声道,“马上就要到了,此处有灵泉,可需要再修整一下?”
那根发簪到底是公主所赠的东西,最后便换了块没有任何标识的玉。
自他们离开上个城镇已经过去两天有余,虽然姑娘家爱干净,也不常出来走动,但多少有几分舟车劳顿的疲惫,既然是要去投奔几年不见的亲人,还是衣冠整洁来得更好,余幼琴知晓他的好意,自然应了好。
越是靠近青云派所在之地,余姑娘眉间的忧虑之情就愈发浓烈,从马车上下来时差点一脚踏空,江练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没摔下来。
余幼琴又是连连道歉又是道谢,她勉强笑了笑,神色间的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想来也是,此去一程,前路茫茫,不知亲人是否健在,又是否愿意给她个安顿之地。
此处山间雾气氤氲,如临仙境,是个好地方,想来若是泡个热汤,应该能去掉几分体倦乏力。
云澹容已经去探查过一圈,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危险。
于是江练笑道:“那山林中有灵泉,姑娘可洗下风尘,我们就在此等候,若是有什么事,姑娘喊一声便可。”
余幼琴感激地道了谢,便取了衣物向那处走去。
哪怕已经有几日没好好休息了,云澹容仍然习惯性站得很直,他仰头望了下,这座山并不高,余幼琴跟着他们一路上来也不曾有过任何疑虑,“她多半是以为青云派在这座山上。”
江练就随意多了,他斜着靠在长木上,伸手折了根草,眨眼间就编了只蚂蚱出来。
“世人都这么以为,所以才遍访而不得。”
他笑道。
他原先也以为青云派和秋生剑宗一般,都处于巍峨山顶,没想到竟然在悬崖之下,而进入其中的唯一方式是一跃解千愁。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走这种路?
“也不知这几百年来,是否有上山寻死之人稀里糊涂误入青云。”
想长生者遍寻仙门而无果,弃生者反其道而行之,却误打误撞碰仙缘,那倒是讽刺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女子从山林里出来,那灵泉确实让人身心舒畅,她眉宇间的忧虑散开不少,看上去轻松了很多,余幼琴抱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路小跑过来,整理了下裙袂,不好意思道,“久等了。”
“无妨,”江练应道,撩开帘子扶她上车。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来到山顶,下车一看,此处仍然是山林连绵,不见屋宇。
见她目露疑惑,江练清了清嗓。
“姑娘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是修仙者。”
先前的夜晚,余幼琴看见过两人用火符点燃篝火,她虽然有几分不经世事的懵懂,但心思细腻,人也聪慧,隐隐对两人的身份和自己要去的地方多少有些数目,忽然听他们这么说,也不觉惊讶。
她点了点头。
“修仙一道,有言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江练面不改色开始胡扯,“简单来说呢,想得到就得先付出,想上天就得先下地。”
他突然讲这个,余幼琴一头雾水,明显是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了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点了头。
只听江练话锋一转:“所以想入青云,必得先入坤灵。”
余幼琴:“……”
原来是在给她做心理铺垫!
她面色一白,但还是掐着手,勉强镇定下来,低眉顺眼道:“我相信二位公子。”
只要跳下去应该就无事,但考虑到对方不会武,或许有个依靠会更加安心。
江练思考片刻,用手帕垫了下,伸出手,“冒犯了。”
余幼琴轻轻把手放上去。
身体一轻,眨眼间就已经身处雾气之中。
左边那只手虽然下意识紧了紧,但仍然很安静。
江练甚感欣慰。
遥记几天前,他们围着篝火烤兔肉,余幼琴突然尖叫一声,猛地跳起来,要不是考虑到男女有别,估计能直接蹦他身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有坏人,仔细一看,哭笑不得——那原来是一只螳螂。
如今跳崖都不叫了。
可见这姑娘跟他们一路走来,胆子确实是大了不少。
那山并不高,悬崖一眼就可见底,可坠了许久,仍然身同云虚无,睁眼一看,只见四周层霄如浪,杳霭流玉,如梦亦如幻,一时之间竟不知这里究竟是天上还是人间,不知哪里忽然吹来一阵风,他下意识迈开步子,脚下忽然一实——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落在了白玉做成的阶梯上。
回首望去,九州大地如茫茫一扁舟。
世人遍访青云而不得,只因青云不在世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三十五章
他落了地才发觉不对,刚刚分明是拉着余姑娘一同跳下来的,但此时左手空空如也,身边空无一人,不知何时散开的,师尊也不见人影。
江练倒不担心他师尊会出事,余幼琴那边比较危险,那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是人,若是遇到条野狗怕是也得去掉半条命,身后已无退路,他只得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回头一看,顿时一惊——那玉阶居然随着他的步子消失了!
什么青云!这简直是被逼上梁山!
没办法,他硬着头皮继续走,等到最后一步稳稳落在平地上,霎时间雾消云散,四周景色终于清晰起来,素木蛮石,粉壁青砖,耳边传来稚声稚气的朗朗读书声,定下心神仔细一听,那念的是《论语》。
这种修仙门派也教这些?
江练好奇地张望了下四周。
瞧着像是一间书院。
咦?青云派用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地方是书院吗?
他等了会儿,也不见有人出来迎接,便自觉迈开步子,在院子里随意走动起来。
这书院有六间屋子,结构大同小异,皆传出孩童读书的声音,江练转了圈,没一会儿就看完了,他正琢磨着要不先出去,忽然余光瞧见其中一间屋子里头偷偷摸摸溜出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正弯着腰低着头,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飞速移动着,里头教书的夫子完全没有察觉,还在念着子曰。
等他念到“不亦说乎”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一溜烟跑到了后墙边,助跑两步,手一撑就要翻出去。
那墙头对他这身高来说是有些高了,但奈何熟能生巧,着实难不住他,小孩正美滋滋地想着去河里捞鱼呢,头顶突然响起个慢悠悠的男声——“去哪啊?”
那孩子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抓个现行,心下一惊,慌乱之下脚一滑,仰头就要摔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上头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他衣领,轻而易举就把他提了起来,可是那领子恰好卡住脖子,难受得很,他奋力挣扎起来,那人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快被勒死之前,那只手把他轻轻放下去。
孩子咳了两下,抬头一看。
那男子坐在墙头上,墨衣墨发,发带呈现蝴蝶形状,松松垮垮地扎了个马尾,怀里还抱着把黑不溜秋的剑,眉目含着笑意,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去哪啊?”
他分明是明知故问,那孩子眼一瞪,飞快爬起来,防备地看着他,“关你什么事。”顿了顿,又嫌弃地看了眼他的头发:“大男人的居然还打蝴蝶结。”
江练:“……”
他一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那根发带,心说你打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一点啊!
这孩子的性情和师尊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江练转念一想,不要是认错了,那就是修仙,修的也不是无情道啊,淡泊名利也就罢了,他师尊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能变成现在那个清心寡欲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仔细瞧了瞧,那孩子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是了,虽然还没长开,但这眉眼确实是他师尊无疑。
“我又看不见,”他理直气壮道,“当然是别人给我扎的啊。”
“那你不能摘了自己扎吗?”云澹容奇怪道。
江练认真地摇摇头:“因为是很重要的人扎的。”
那小孩看了看他,也不知道明白了什么,皱着小脸,老气横生地拖着声音:“哦——就像我不喜欢桂花,但娘亲每次做了桂花糕给我端来,我也只能捏着鼻子咽下去。”
江练:“……呃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
原来师尊不喜欢桂花,他想起那桂花酒,反复回忆师尊那时候的表情,好像是看不太出来什么,江练有点摸不准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他前后言行不一致,小孩子弄不懂里头的绕绕弯弯,直截了当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要抓我回去读书吗?”
听他这么说,江练也开始琢磨着这个事情,按理来说确实是应当读书的年纪,但师尊最后还是练了剑,现在读不读问题好像也不是很大,可逃学还是不对的,让他娘亲知道,恐怕回头逃不了一顿毒打。
思及至此,他干脆翻身下墙,在小孩警惕的目光里蹲下来,好声好气道:“我不抓你,但你为什么不想读书呀?”
他本以为会听见什么大丈夫弃笔从戎的大道理,没想到云澹容更加莫名其妙:“不想读书就是不想读书,难道你小时候特别爱念书?”
江练:“……”
好,是他先入为主了。
江练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可喜欢读书了,可惜家里没什么钱,只能在书院外头偷听。”
他说得坦然,云澹容一怔,他虽然年幼,但心思聪慧,其中的关窍一点就通,自觉有种说错话的意思,面上的戒备缓了些,抿了下嘴,“那……那若是你还想看书,就来寻我,反正我也不想看那些课本。”
年纪不大,倒是心善。
江练挑了下眉,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可你又不来读书,我上哪去找你啊?”
他早已知道对方家的地址,说这话也就是逗着他玩。
果不其然,那小孩卡壳了下,看了看他,犹豫片刻,还是谨慎,没有直接报出自己家,“自然有办法,可你是谁啊?我好像不曾在城中见到过你。”
“我是……”江练顿了顿,笑道,“我是偶然路过的侠客,瞧见院子里偷跑出来了一只猫儿,所以歇脚来看看。”
“侠客!”云澹容明显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自动忽视掉了后面半句话,“那你武功应该很好吧?”
这话可不太好答,和普通人比起来,那是还行,和师尊比起来,自己的修为那可只能称得上是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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