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不疼?”
手上一紧,江练稍微用了点力,轻轻松松就把地上的孩子拉起来了。
自从答应教对方武功以后,他就时不时出现在云家,这个概率完全看幻境的心情,幸好云澹容只以为他是有事,没办法天天都来。
虽然教的次数不多,这孩子的悟性确实比他高多了,一点就通,使过两次的剑招看过就能练个七八分像,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
“没事,”云澹容毫不在意地借着他的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把剑收起来,“娘亲一会儿要来送桂花圆子,一起吃吧。”
一眨眼就到了金秋时节,宅子里的桂花树开了,他们只是在这里站了会儿,就已是满身桂花香。
练武耗费力气,每日下午,裴欲青都会在小厨房里做些点心送过来,果然过了没一会儿,就有人端着两碗桂花圆子走过来,放在一旁的方桌上。
云澹容瞧见那桂花就头疼,瘪了下嘴,一脸不乐意,江练倒是客客气气行了个礼,“多谢云夫人。”
“没什么,”裴欲青笑道,“犬子今日表现如何?”
若放在平时,那他一定是要大肆夸赞一番的,但他把之前听见的那句“就怕真有天赋”记在心上了。
江练只委婉说了句:“尚可。”
云澹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还没开口,江练但笑不语地投回去个眼神:你还想不想我帮你吃掉桂花了?于是对方闭了嘴。
裴欲青还在打量他。
这人的来历实在是个谜题,她头一次在宅子里看见个陌生男子的时候完全一惊,如果不是云澹容匆忙跑出来说这是他朋友,就该直接喊侍卫把他拿下了。
哪怕是在云澹容从头到尾把事情解释了一遍以后,她的警惕性也还是没有放下来,明面上客客气气地说小儿不懂事,请您多担着点,暗地里就派了人去调查。
调查是调查了,可那结果出来又开始发愁,这人的过往就是白纸一张,倘若是某家派来的人,那起码在把人送出来前也该捏造个完美无缺的履历吧,如今这样不是明摆着告诉她这人不对劲吗?
她借着询问的功夫试探地打听对方的来历,对方全都对答如流。
又去查,那地方倒是对,可压根没有这个人,这个名叫江练的人就好像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可不管她怎么反复问,每个细节都对得上,如果这些都是谎言,那这人怕不是得撒了一辈子的谎。
江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很乐观地想,你想调查就调查嘛!反正现在是宣德年间,这会儿他都还没出生呢!
裴欲青思忖片刻,问道:“江公子武艺高超,不知师承何处?”
这一下倒是把江练问倒了,他总不能报师尊的名字吧,再加上修仙者不干涉俗世,也不方便报秋生剑宗的名字。
看他不回答,裴欲青心生疑虑。
江练沉吟片刻,抬起头,坦坦荡荡道,“我确实不方便透露,我师父隐居山林,不希望被他人知晓姓名,还望夫人见谅。”
他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合理,裴欲青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换了个话题,“以前只聊过江公子的家乡,不知江公子如今住在何处?”
“家住山上,那山名为清静。”
“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早已仙去。”
“那江公子如今以何为生?”
她这话问的是有些逾矩了,云澹容有点不满地喊了声娘,他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声音含糊。
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裴欲青瞪了他眼,“吃你的圆子去。”
对方完全不恼,坦然自若地答道:“说来惭愧,全靠师门供给。”
裴欲青:“……”
说来说去,还是个吃白饭的,这就没一处是满意的,愁。
云澹容被她一瞪又缩回去,磨磨蹭蹭地往嘴里舀着圆子,江练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看见他师尊吃瘪一天,心下好笑,安抚地拍了拍他手,裴欲青哪里不晓得,这孩子只盼着她赶紧走,好把碗里的东西留给江公子解决去。
这江公子虽然只偶尔出现一次,但每回都会带点小玩意儿,虽然不值钱,但每次都是云澹容喜欢的,武功这方面也是尽心尽力地教着,哪怕是吃食这方面的小事,也都顺着孩子,陪他闹陪他玩还给他当老师,却分文不取,只是偶尔取几本书看看。
有一次她随口念了句言必有主,行必有法,云澹容卡住,一旁的江练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半句,哪里是没看过书,也就她孩子是个死心眼的,真的相信家境贫寒,无书可读这话!
罢了,不管这人来路正不正,只要对澹容好,别的也就都无所谓了,云家家大业大,哪怕是多养一个人又能怎样。
想到这里,她正色道:“我观江公子一表人才,敢问可有弹冠之志?”
江练愣了下,摇摇头,“无……我一介山村闲夫,没什么鸿鹄之志,让夫人失望了。”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钱不用多,够用就好,至于权势,为了维持身份地位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让他觉得很麻烦。
裴欲青笑道:“人各有志,有什么可失望的,更何况学武未免不是一条出路。”
这话听上去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话,可她之前分明是不同意师尊学武的,江练隐隐感觉了什么,放下碗勺看过去。
“人生如同逆水行舟,”裴欲青并未看他,只是望向远方,平静道,“为名为利为前程,也为心中抱负、满腔热血,可彼岸迢迢,谁又能真的求仁得仁呢?”
是日,金陵冬。
江练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桥上,四周的花灯如铃铛般随风晃动,一眼望过去,像是灯火聚成的海,在茫茫雪原里燃出一片炽热赤忱。
身后忽然跑过去个少年,跑过去两步,又慢慢退回来,看了看他:“江练?”
不等他开口回答,手忽然一暖,江练下意识低头去看,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被紧紧捂在另外一人柔软温暖的手心里,那双手比他略小一点,但白皙纤长,通透如玉。
云澹容担心道:“你愣在这儿干嘛?你不冷吗?”
虽然四周风雪交加,但他确实没什么冷的感觉,他张了张嘴想说话,猝不及防呛了口风,喉咙痒得要命,好艰难才咽下去,一时之间没发出声音来,对方见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干脆拉着他快步进了酒楼。
正值花灯节,两岸酒楼全都人声鼎沸,暖气和酒香幽幽飘来。
待一壶金陵春上桌,江练终于可以开口了,他看了眼已经两杯下肚的云澹容,清了清嗓,待对方把视线移过来。
“没有问题吗?”他指了指空掉的酒杯。
这酒看上去跟茶差不多,像是不醉人,但其实是三月春雨,润物无声,上一回在风月楼里,只是一人喝了两杯便有几分醉意。
“我不知道,”对方直率道,“我第一次喝。”
江练:“……”
好嘛,原来是不知者无畏。
他失笑:“那我今日还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云澹容道:“金陵的茶也不错,如果你不想喝酒,可以喝茶。”
这话耳熟。
江练挑眉,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我可不占你便宜。”
大堂里有人热烈讨论着各个楼的花魁娘子。
“还是风月楼的清芸姑娘最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我还是更喜欢玉京楼的袖桃姑娘,清芸姑娘美则美矣,太不食人间烟火,少了两分妖艳气儿。”
“啧,你可真不……”
“那有什么,”旁边突然响起个少年的声音,“要我说,八艳一堂才是真绝色。”
众人好奇看去,那少年玉冠白面,眸光明亮,口吻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事实,不曾有半分旎意,这话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算得上是童言无忌。
年岁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众人哄堂大笑。
云澹容没理他们,而是转头问道:“你怎么不笑?”
他问的是江练,其实江练也在笑,但云澹容看得出,那笑和旁人不同,别人都是听个乐子的笑,唯独江练,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很真实很温暖。
江练摸了摸翘起的嘴角:“大概是……我知道你做得到。”
云澹容狐疑地看了看他,以为他是不清楚花灯数量:“你知道这城里的花灯有多少盏吗?”
江练还在笑:“知道啊,三千嘛。”
云澹容奇道:“那你真觉得我做得到?”
江练点了点头。
云澹容看了他半天,忽而一笑:“你这人真奇怪。”
江练:“哪里奇怪?”
云澹容:“谁都不相信我能在剑术这一道上走到底,但你相信,娘亲都不相信我能把那些书都读完,但你相信,别人都不相信我能解开三千道灯谜,但你相信——奇不奇怪?”
江练:“好像是有点奇怪。”
可过了会儿,他又道:“好像也没有那么奇怪。”
云澹容看了他会儿,突然仰头把酒饮尽,神采奕奕:“走!”
江练饶有兴趣:“去哪儿?”
云澹容不答。
他只道:“南墙就在那里,不撞撞怎么行?”
第三十九章
他们俩方才解到第两千九百五十一题,眼前景象一晃,满天风雪一眨眼就变成了金雨纷飞,自己正身处宅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树下还有个人影——云澹容正挽着袖子,抄起土一铲铲往某个坑上盖。
没看见当年的金陵不夜城实属有点遗憾。
江练好奇道:“你在干嘛?”
那少年哇的一声,被他吓得差点回头一铲子砸上来,看清是他才堪堪收住,惊魂未定道:“你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江练:“……”
江练:“不好意思,但是那个,劳驾,铲子移一下,蚂蚁快掉我鼻子上了。”
“哦——哦!不好意思,”云澹容连忙收回去,铲子重新插进土里。
“你在干嘛?”江练这才站直身体,好奇地往前倾了些。
云澹容头也不抬,“酿桂花酒呢,回头酿好了,挖出来分你一坛!”
哦,对哦,桂花酒。
他面上顿时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来,云澹容一门心思埋着酒,没注意到他的变化,江练犹豫了下,实在是不想扫他兴,就没说你这两坛酒连你自己都没喝到就被不知道某个陌生人采花采走了这件事,伸手去取铲子,“我来。”
他干活时候手脚很快,没一会儿就埋得严严实实,江练搁下铲子,转头看见对方鼻尖上有点泥,想也没想就顺手抹了一下,结果那一点变成了一块,他愣了足足两秒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缝里都是土。
江练:“……”
啊——
恰好裴欲青从屋子里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个灰巴巴的人影——衣服上有泥,手上有泥,甚至鼻尖上也有泥!
裴欲青:“……”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深呼吸,快步走近,开口斥道:“什么样子!你爹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就这个样子迎接他?还不赶紧去换身衣服!”
云澹容有点心不在焉,哦了一声,慢慢地往外走,裴欲青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这才平静地转过头,把目光移向他,江练知晓对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
果不其然,她开口道:“江公子并不是世俗之人吧。”
江练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我料想也是,”裴欲青笑了笑,“世人对修仙一知半解,但毕竟我夫君是朝中重臣,多少有些了解。”
“我知晓朝廷不管修仙之人,同理,修仙之人也不得干涉世俗,我不奢求更多,只祈求倘若有一天,云家遭逢大变,江公子可以拉他一把,”她神色沉着又冷静,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很清晰,像是打过腹稿一样。
裴欲青道:“那孩子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他虽然性子有些闹腾,但并不坏,只是年轻气盛,假以时日必然会沉稳下来,我只怕他过不去那个坎儿,希望有人拉他一把。”
江练毫不犹豫点了头。
裴欲青释然。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深深欠身,“欲青在这里先谢过江公子了。”
时光如梭。
又是一日,天朗气清,桂树扶疏,合殿飘香,皆与往常无疑,云澹容在屋子里翻着新出的话本看,那话本也颇为无聊,无非是一些令人牙酸的男女情爱花前月下,在这种东西上耗费时间,还不如多练会儿剑。
他正要起身去取剑,门咯吱一声,裴欲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我和夫子说好了,你明日就给我回去读书。”
云澹容一怔,立刻翻身坐起,目光满是不解:“……为什么?不是说好学武的吗?”
“当初是说好学武,”裴欲青道,“但你也没学出个什么成绩来,江公子也说你不过是尚可,可见你着实没天赋。”
可那句尚可分明就是说笑话。
他委屈:“我怎么就没天赋了?”
“那你能打得过江公子吗?”裴欲青反问。
“……”
他们俩年岁差了起码一辈。
“你这是不讲理,”云澹容更加委屈。
裴欲青道:“我便是不讲理又如何?你有本事决定自己的命运吗?当初口口声声说学四书五经救不了世也救不了己,学了武又如何,你现在又能救谁吗?”
她很少用这样子严厉的语气和他讲话,云澹容又是一愣,他感觉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好像抓到了什么,可还没等想通,裴欲青已经转了话题,“明天老老实实自己去,我会派人盯着你的,别让我押着你去,云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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