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个茫然的云澹容。
他心中有忿忿,取了剑,去院子里把前几日习得的剑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那口郁气吐出去,总算痛快了些,他不甘心地想便是不让我习武,我也能练出个所以然来。
停下来站了许久,平静下来,正要往回走,才看见江练站在那,不知道看了多久。
想起方才娘亲口中的那句尚可就有些委屈又恼火,但到底还是家中教养好,知晓这事和江练没有关系,也没迁怒。
“心情不好吗?”江练明白了,恰好身边有垂下来的树枝,流畅的、弯月一样的弧度,他挑了几片顺眼的叶子,一掐一旋,轻巧折下来,手指上下翻飞,随口问道,“我之前没见你用过这套剑法,是新学的吗?”
虽然还稚嫩,这剑法居然隐隐有几分他师尊的架势了。
云澹容嗯了一声,“我娘逼我去书院念书,剑法是前两日在书架上发现了本新的剑谱,不知道是哪个仆人买回来的,瞧着还不错,就练着试试看。”
念书?江练动作停顿了下,他隐约明白了点什么,没说话,低着头把最后一点多余的叶子塞进去,仔细收了个尾,“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去了也能翻墙逃出去嘛。”
“那不一样,分明是她出尔反尔……”
“好啦,”江练道。
他抬起头,右手虚握成拳,嘴边噙着笑意,“把你手给我。”
神神秘秘的,有种故弄玄虚的味道。
云澹容不明所以,依言伸出右手,摊开朝上,“这样吗?”
“嗯,”江练道,“给你。”
说着往他掌心上放了个小物件。
那是一只叶子折出来的青色小螳螂,虽然小,但触角、镰刀、前后翅全有,浑然一体,栩栩如生。
他颇为惊奇,方才的不愉快立马抛之脑后,左看右看,“怎么折出来的?”
“你先自己琢磨琢磨,”江练又快又轻地眨了下眼,“下次见面告诉你。”
那树洞里的收藏是又要多一个了,云澹容用指尖玩闹般地戳了下青绿色的小镰刀,那螳螂就往后仰着倒在他手心里,他想了会儿,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自从认识江练以后,那里头的东西数量直线上升。
“我觉得你对我好像挺好的,”他忽然说。
“才发现啊?”江练挑眉。
“为什么?”
“你对我也挺好的啊。”
“那如果我对你不好,你就不会对我好了是吗?”
十五六岁的少年,未经苦难,眉眼都更恣意一点,这会儿语气平稳,略带探究地看向他,倒是和师尊有点像了。
沉稳……裴欲青说的话突然这脑海里浮现,江练走神,他忍不住去想,其实若是没那么沉稳也挺好的。
“江练?”
他下意识应道:“师……”
“是?”
“不是……”江练终于回过神来,他心里没主意,漫无目的地想着该怎么补救,眼睛撞进片明净天空——云澹容定定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很专注地要个答案,哪怕平日里是他的话更多,但师尊总是比他更坦诚,在这样的视线下,他居然有几分狼狈。
算了,反正出去以后也不会记得。
江练自暴自弃地想。
他语气略带无奈,“因为我还挺喜欢你的,不行么?”
“因为我对你好?”
好?江练品味了下这个字眼,他觉得单说好似乎有点轻浮不够庄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不是,”他摇摇头,“哪怕别人也对我好,他们也不是你。”
云澹容似乎没想到这个答案,眸光闪了下,随着眼睑垂下来,轻轻错开些视线。
过了会儿,江练又听见对方的声音,略显冷清,带着点变声期特有的哑,但语调是很温和的。
“没有不行,谢谢你。”
我才是,江练想,谢谢你。
他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那一天很普通地就过去了。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他第二日还是提早起了床,练了会儿剑,就自觉地去了书院,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他并不想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拎过去,况且,大不了到了书院再溜走便是,这种事情他也干得又不少。
本来瞧着没人想半路上就溜的,结果没走两步,正前方堵了个人,往左两步,那人也往左两步,往右两步,那人也往右两步,再抬头一看,那人手里抓着张纸,上面写着很熟悉的三个字——“去哪啊?”
分明是他娘亲的字迹。
云澹容:“……”
他娘亲居然真的派了人!
只好气呼呼地往书院走去。
那么多年没来,书院倒还是那个样。
夫子捧着书,念道:“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云澹容悄悄瞄了眼,夫子也没什么变化,但看着多少还是老了一些,他发散地想,江练怎么就看上去半点儿都没老,长得好看就是了不起?
他漫不经心地跟着念,念到一半就忘记了后面的话。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
丧什么?
不管了,他趁着所有人都在跟着夫子摇头晃脑的时候猫着腰偷偷往外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夫子的视线好像往这里偏了点,他心下一咯噔,顿时僵住,以为自己会被当场抓住,但那眼神似乎只是不经意动了动,很快就又移开了,再看看,夫子仍然在念着老古板的子曰。
云澹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抓住机会悄悄溜了出去。
谢天谢地,他娘亲派来盯他的人大概是看他进了书院就离开了。
他翻出墙,一溜烟地往那棵大梧桐树跑去,顺利到不敢置信,这地方除了江练以外还没有人找到过,夫子倒是知道,毕竟那天他就是从树上摔下去的,但是多半没有告诉他娘亲,因为树洞里的东西都还在。
口袋里有什么,一摸,是江练拿叶子给他折的螳螂,还没来得及放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来,一边琢磨一边重装,进度飞快,折倒是折出来了,但缺胳膊少腿的,触须也一长一短,实在是搞不明白,就干脆揣在怀里,想回头让对方现场折一个教教自己。
忽然听见树下头传来喧哗,他扶着干,从树叶缝隙里探望。
一群官兵带着刀,举步生风,面色严肃,浩浩荡荡地走过去。
咦?云澹容诧异,他还从来没见过一次性出现那么多官兵,这是去干嘛?捉拿犯人吗?
他等了会儿,等那些人影快消失的时候就手一撑从树上跃下去,虽然着地时晃了晃,但还是稳稳站住了。
练武还是有用的,云澹容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张望了下,看见那群官兵转进了左边第二条巷子,奇怪,那条巷子里除了他家以外还有别人家吗?
从巷子口往里探头一看,本来还在议论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畏惧地避开视线,自动向两边退开,那群官兵面无表情地穿过去,就这样进了云府的大门。
他心里一咯噔,突然之间有种很糟糕的预感,完全本能般地贴着树背,悄无声息地移过去,屏住呼吸,伸长耳朵去听,隔着墙壁听见个尾巴。
“……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赐连坐家族。钦此。”
赐连坐家族。
天旋地转,砸得人头晕眼花,只剩下这几个字。
头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谢主荣恩,这是他爹爹的声音,他下意识迈开腿。
衣袖忽然一紧,卡住腕骨的五指纤长有力。
那只手轻轻拉住了他。
“快!那边——”
官兵喊道,有人匆忙跑过。
江练瞄准时机,拉着云澹容飞快进了一条小巷子。
后者的脸上用泥土草草遮掩了下,但这一身衣服太显眼了,不说出城,就是在人群里也会一眼被发现,有家人门口堆着几个废弃箩筐,江练拉开一个让他进去,对他比了个嘘的动作,又低又快道。
“在这里待着,等我来找你。”
他语气很冷静,于是少年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紧接着眼前一黑,是那草编箩筐的盖子合上了,云澹容紧紧抱着腿,慢慢平复呼吸,他不敢太大声,只小口地、缓慢地重复着吸气呼气的动作。
早在江练拉住他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那力度并不重,却仿佛当头一盆冰水把他浇醒,理智重新占据高地。
他觉得自己好多了,便不再刻意去控制呼吸,默不作声地垂下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猛地紧张起来,屏气凝神,仔细地侧耳倾听。
那脚步声虚浮杂乱,不像是官兵,不止一个,也不是江练。
有人很小声地叹了口气。
“唉,云家也算乐善好施的人家了,一日之间满门抄斩……确实残暴,不如太子……”
“嘘——这话可不能说,云家什么下场,你没看见吗?”
两人匆匆离开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死死攥紧拳头,忍着满眶的泪,嘴唇被咬到发白出血,在某个瞬间,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话的后半部分。
……丧,与其易也,宁戚。
真奇怪,明明之前还怎么也背不下来的。
是一击毙命。
新鲜的血液喷出来,身体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虽然是在幻境里,但这确实是他这辈子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
没什么感觉,江练又快又轻地抖了下剑身,迅速蹲下来开始扒对方的衣服。
杀人、扒衣服、回去、让师尊换上、他穿对方的衣服、吸引注意力、让对方趁机出城,他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颇有种无师自通的意思,手下半点停顿都没有。
如果被发现了,江练冷静地想,那就只能先杀出去再说了。
第二步也完成了,他正要站起来,四周景色突然一荡,地上的尸体开始消散——环境竟然隐隐有要崩坏的意思!
他想也没想,五指一弯,毫不犹豫地抓着衣服飞快跑动起来。
血迹和尸身被远远抛在身后,潮湿的石砖地面一寸寸地消失,把忽明忽暗的光影全都不留情面地吞没进去。
街道、巷子口、草编箩筐……
眼看着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奋力伸出手,指尖紧绷成一条线——
在堪堪伸直的一瞬间,画面摇摇一坠,支撑不住的幻境终于轰然倒塌。
脚步往前踉跄了一下,他的手还直直地向前伸出,江练没反应过来,仍然迟滞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才虚虚地徒劳地握了下拳,胳膊一点点放下来,他动作很慢很笨拙,像是短时间内失去了对自己手脚的控制一样。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够到那个箩筐。
江练茫然地站在原地,白雾厚重,浓到几乎凝聚成实体,伸手不见五指,每吸一口气都引起雾气的缓慢流动,冷冷的,淡淡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终于像涨潮般铺天盖地涌上来。
他怅然又无措地想,自己是不是失约了?
迟了两秒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个幻境,已经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
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
可是,在那个他不在的世界里,师尊怎么办呢?有谁拉了他一把吗?有人帮他逃了出去吗?有没有人安慰他?有没有人抱抱他?有没有人陪着他活下去?
江练不知所措。
这会儿,这片逐渐变浅的浓雾里又浅浅地浮现出点什么来,冷厉的、艳烈的——那是一把剑,一把弑了不少血的剑,鲜艳的液体正顺着剑身一点点流下来,覆盖掉凝固着铁锈红,握住它的那只手,指骨因为用力过度而凸起,苍白得像是落了霜雪。
虽然力竭,但那只执剑的手很稳,不曾颤动,就这样往前行了两步,手指蓦地一松,剑尖抵着地面,又滑下去——那个人终于支撑不住,身形一晃。
江练毫不犹豫伸手去接,还不曾碰到衣袖,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诧怪的“咦?”
随即有人轻飘飘地翻身落下。
“罢了,喝你一口酒,赠你一段缘。”
那声音很陌生,还有些失真,这次的幻境似乎不太稳定,只能瞧见个模糊的大概,具体画面迟迟没有显现出来,他拼命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相,那场景就已经如同海市蜃楼般消散了。
宣德十六年春,云家卷入夺嫡事件,满门抄斩,云家公子不知所踪。
第四十章
耳边有风声呼啸着刮过,云澹容睁开眼睛,郁郁青山和素白流云轻轻撞入眼底,四周都是树林,原来是在山上,面前的空地上放着个药筐,里面放着些常见的草药,不见采药者的人影。
至今为止,这幻境都是和江练有关系的,这一回应该也不意外,可江练人呢?
那药筐规规矩矩地正放着,他低下头扫了眼,里头的草药摆放得很整齐,附近地上也没什么挣扎的痕迹,应该是自己放下来的,便又抬起头仔细四处望了圈,突然看见悬崖边有什么在动,是个人,半边身子都在山崖外!
他顿时呼吸一滞,大脑空白,想也没想冲过去,伸出手一把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拽回来,他一时心急,手下没个轻重,用的力度大了些,两人一起向后摔倒在地上,回过神来,手心都是汗。
那少年摔在他身上,哎了一声,下意识转头来看,“谁……”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要不要命了!”
云澹容难得沉下脸。
江练一抖,被他这一声呵斥震到了,回头的动作顿在那儿,半晌,束手束脚地爬起来,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大概是自知理亏,只敢用余光偷偷瞄他,又咬着唇,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来拉他。
看他好歹平安无事,云澹容闭了闭眼,稍微冷静下来了些,恼还是恼的,但到底没狠下心去拂对方的好意,借了把力站起来,这才缓了点语气,“你在干什么?”
30/52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