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玉树分明是灵力所化的虚物,在他手里却变成了实物,连宵雪看了会儿,叹了口气,松开握着剑的手,跟着翻身跃下去。
海上有仙境,名为蓬莱,依江练的眼光来看,此处也不遑多让,他还沉浸在原来师祖和大魔头不仅是时不时会打一架的好友,还从小就认识的震惊里,那边的小舟已经随风飘进了烟波浩渺里。
舟上有两人对饮,红泥火炉。
“你这酒又是哪儿来的?”
酒一入口,连宵雪就感觉不对,这酒灵气十足,入口兼具清爽和醇厚,不似凡间物。
他方问完,只听得上空传来逍遥仙人的一声怒吼——“哪个臭小子偷了老子的琼玉酒?!”
对方笑眯眯地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连宵雪:“……”
他又叹气:“你能活到今天真的是印证了祸害遗千年这句话。”
溪风月摊手,无辜道:“这酒你也喝了。”
连宵雪冷哼一声,“拿偷来的酒请我喝,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不是借花献佛嘛,”溪风月不急不恼,冲他眨了眨眼,“听说人间有酒名为金陵春,色泽如碧,回头你跟我下去,我再请你啊。”
“你若真想请我喝,就给我带上来。”
连宵雪给了他一如既往的回答。
这百年来,洛阳的牡丹开了又谢,长安的雪落了又化,他次次都是如此说的。
溪风月叹息:“你真不打算下去看看?”
“不去。”
“听说人世间出了个剑道奇才,切磋一番,你的剑术或许还能有长进。”
“和你比试比试,我就能知晓自己有没有长进。”
溪风月无言,看着他,半晌,才很诚恳地道:“……那你恐怕这辈子都打不过我了。”
连宵雪怒,一掌拍在舟身上,四周湖面掀起波澜,那酒壶左晃右晃,眼看着就要翻了,溪风月大惊,慌忙去抓,好不容易稳下来了,再抬眼,那身影已经跃出七八米远。
他喊出声:“哎——酒还没喝完——”
天边硬邦邦抛来一句话。
“你自己喝去吧!”
江练在这地方转悠了几天,算是摸了个七七八八,瞧见有个地方和他们落入灵虚前看见的场景八九不离十,便明白了,这恐怕就是他们所登上的青云。
这座空中楼阁皆由逍遥仙人的灵力幻化而成,万花万叶皆可随心而动,便是砸了,顷刻间也可复原,唯一是实物的,只有足下这片土地——百年之后也砸了。
可见世事确实无常。
光是这几日,他已经见师祖和那大魔头从天上打到地下,又从地下打到天上,剑剑都有开天辟地之威,若青云城是座真城,这会儿恐怕是遍地残垣断壁,而如今,倒霉的只有逍遥仙人的灵力,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青云一派是真的人丁稀少,这么多日来,他只瞧见了四人——连宵雪、溪风月、姑射仙子和逍遥仙人,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位修仙者在人间游历。
再者,这骂脏话一道恐怕是青云派掌门历来传统。
白发鹤颜的老头拽着溪风月的耳朵,怒骂:“你他妈要是再敢偷我的酒!老子真把你一脚踹下去信不信!”
“哎哎哎——”溪风月疼得脸都皱起来了,不依道,“宵雪也喝了!你怎么不找他!”
“放屁!”逍遥仙人吹胡子瞪眼,“宵雪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那就是喝了也是被你威逼利诱的!”
溪风月无言,他没辙,看对方没有放手的意思,眼珠忽然一转,手一伸,借着喊疼的功夫出其不备去抓对方胡子,逍遥仙人没防备,还真被抓了个正着,下巴一痛,也开始哎啊啊啊地喊起来。
这两人穿得倒是仙风道骨,打起架来哪里有仙人的气度,分明是两个垂髫小孩。
姑射仙子原本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戏,在看见两人因为谁先放手而再度吵起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幽幽叹了一句:“多少岁的人了,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说你幼稚呢,”溪风月毫不犹豫道,“比我大那么多还像个顽童一样!丢不丢人!”
“少来!”逍遥仙人立刻反唇相讥,“你小子也就是看上去年轻,谁知道多少岁了!”
谁都不服谁。
就在这时,姑射仙子忽然咦了一声,目光望向他们后方,“连公子你……”
话音未落,溪风月已经迅速松开了手,目不斜视地站稳,一副正身清心的样子,他一边用手指飞快整理衣物,一边满怀期待地回头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
只有姑射在掩面笑着。
溪风月:“……”
溪风月气道:“好嘛!你也会骗人了!都是和老头学的!”
“关我什么事!”逍遥仙人下意识反驳,“分明是跟你小子学的!”
只是他这前后差别之大实在是令人忍不住侧目,再加上胡子已经不痛了,逍遥仙人便也松了手,匪夷所思地打量着他,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和宵雪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这个事情他倒确实没有说过,溪风月咳了声。
“就、就那样嘛,大概是不打不相识吧。”
“那就更稀奇了,”逍遥仙人奇道,“老夫认识他七八十年,没见他和人动过一次怒,你一来倒是好,我这灵力每天都得耗费一部分在复原上。”
“这里就你和姑射两人,一老一女,宵雪会和你们动手才怪,”溪风月不屑道。
他这语气里居然还有几分得意洋洋。
逍遥仙人:“……”
逍遥仙人:“你这嘴可是真的欠啊,怎么那么多年都没被打死?”
溪风月不以为意:“你不如问问宵雪?”
这时候,姑射又咦了一声,目光微移。
溪风月道:“你别咦了,我才不会上第二次……”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个冷清的男声。
“问我什么?”
溪风月:“……”
第四十三章
刚刚舞得多起劲,这会儿正主到了,他反而噤若寒蝉了。
姑射仙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他不说话,便飘来两步:“溪公子是不好意思了,那妾身来问问,连公子,你瞧溪公子欠不欠揍?”
连宵雪颔首:“那自然是欠的。”
姑射又道:“那又为何三番两次对他手下留情?”
连宵雪道:“因为他确实还有可取之处。”
在场所有人全都面露惊讶——连溪风月自己都没想到!
姑射道:“妾身眼拙,是何处?”
连宵雪道:“脸。”
他说完就又离开了。
留下呆住的溪风月,半晌,他摸了摸脸,转头看向同样愣住的另外两人,不确定道:“他刚刚……是在单纯夸我长得好看吗?”
“谢谢你爹娘吧,”逍遥悠悠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他又去看姑射,姑射也在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感慨了句,“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然后也飘走了。
溪风月摸着脸,闷闷地笑了会儿,又觉得这行为有点傻,连忙收了笑,左右看看,往连宵雪方才离开的方向过去了。
对方果不其然在喂他那群鱼。
青云有湖,名为定风波,清澈见底,常年被雾气遮掩,无风无浪,如未磨之镜,湖里有绫鱼,本就色泽如彩霞,被夕光一朝,更是水波粼粼,半江瑟瑟半江红。
那小舟上分明还有别的落脚之地,溪风月硬是要大摇大摆地挤过去,一只手相当亲昵地搭在他肩上,“方才逍遥问我,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连宵雪眼皮都不曾动过一下:“你告诉他了?”
“没呢,”溪风月闲得无聊,从他手上抓了把鱼食,像撒花一样,随手抛下去,他撒得太集中,那鱼群立刻就来争食,花团锦簇的,“我也不晓得你同不同意啊。”
“你想做什么还会考虑我的意见?”连宵雪懒得和他计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那里只剩下零散几粒鱼食,他干脆拍拍手,全丢下去了,“我瞧是你说不出口。”
他们俩确实是不打不相识。
水川连氏,百年世家。
连家公子自幼习武,于剑一道颇有天赋,三月内换了五个老师,辞去时皆心有余悸、面有愧色,直言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连夫人愁云锁眉,请来满觉寺的定慧大师为儿子算一卦,后者观之,沉吟不语,最终托人送来一则批语:禅机有亲,生分未尽,缘起业生,根相互照,是以断情,以历尘劫。
道理很简单,这孩子确实有仙缘,可尘缘还未了。
恰逢那年逍遥仙人入世,寻访水川,游历时偶遇剑光,顺而寻之,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起了收徒的心思,连宵雪自此拜入青云,虽说是拜入,但俗尘事未了,仍然住在家中。
溪风月就是在他拜入青云后的第三个月翻进了他家。
那日连宵雪在暖阁里翻看剑谱,正值春末夏初,气温回升,他隐约觉得有些热,再加上又是在自己屋中,便只着了单衣,也不曾束发,就那么靠在窗边,借着外头的晴朗日光翻着书。
忽然听见院中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便披起外衣,想了想,又拿起剑,向外走去,只见院内的白墙上一个黑脚印,靠墙的池塘中,有一人正施施然地从水里站起来,身上还挂着一条条的绿藻,看样子分明狼狈不堪,面色却从容不迫。
他正要开口,那人抢先一步。
“我瞧你家的鱼不错,想买两条。”
不仅语气理直气壮,还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连宵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为何不走正门?”
对方一噎。
不问自取是为偷,分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宵雪没怎么犹豫,直接拔了剑,准备押人送至官府,看他动真格的,那人瞬间往后一缩,举起双手,嚷嚷道:“好啦好啦——我说实话!”
他动作一顿,用眼神示意对方说。
那人一本正经道:“公子腰如约素,我瞧得太入迷了,一时不慎,才从墙头跌落。”
连宵雪:“……”
腰如约素分明是形容女子的词语!
他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辱,当下面色一沉,毫不留情地一剑劈下去,岂料那人站姿歪歪扭扭,看似没个正形,却总能巧之又巧地擦着剑锋而过,一连几次都是如此,绝不是巧合,他心下讶异,便停了手问道。
“你是谁?”
那人见他停手,便也停下躲避的动作,抚平湿漉漉的衣袖,笑吟吟道:“我说小公子,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是不是该报一下自己的?”
是这个道理。
连宵雪回答:“水川连氏,连宵雪。”
“唔……”那人煞有其事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看取连宵雪,借与万家春,好名字。”
这人怎么那么多废话。
连宵雪皱了皱眉:“该你了。”
那人潇洒地拱了下手,袖子分明还滴着水,但动作有条不紊,居然还真被他做出几分翩翩君子的感觉。
“在下溪风月。”
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九州之内不曾有姓溪的大家,便又问:“你是哪里人?”
“来处我倒是不知晓,”溪风月笑,“但去处我倒是可以一说,公子可要一听?”
若是重来一次,熟知对方本性的连宵雪一定毫不犹豫对他骂滚,可当时的他居然还真的接了口:“何处?”
溪风月仿佛就等着他这一问:“不知你家还缺不缺闲人?”
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连宵雪:“……”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家不养闲人,”他冷冷道。
“那我也可以洗衣做饭暖……”溪风月在他杀人的视线下把话咽了回去,话锋一转,指着自己笑眯眯道,“关键是我便宜啊,不收钱,你给我两条鱼就行。”
那鱼虽然瞧着好看,但也算不得多么珍贵,养着玩的而已,若是真想买,市场上又不是买不到。
他没想明白,直截了当地问:“你要这鱼做什么?”
“吃,”溪风月坦然道。
连宵雪:“……”
不仅行为不正经,说的话也没个正经,他实在懒得与这种焚琴煮鹤之辈多言,剑光如霜,眨眼间,两人有来无回过了十几招,可不管他怎么咄咄逼人,对方就是不还手,游刃有余得很。
他蹙着眉,剑招愈发凌厉,那人见招拆招,时不时往别处游走,两人在院子腾挪辗转,如此使了几招后,前两日使起来还有些生涩的招式此时愈发得心应手,待行云流水般刺出最后一剑时,他驻步停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地使完了一整套剑法。
连宵雪还在回味刚才的手感,那人已经一拍掌,轻飘飘跃上墙头,笑意盈盈地回头:“小公子,咱们有缘再会。”
他回过神来,那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池子里的锦鲤活蹦乱跳地甩着尾巴,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命大地逃过一劫,连宵雪在池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疑惑地喊他,才慢吞吞地抱着剑往回走,心想,若是他下回再来,给他两条也未尝不可。
转念一想,人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是有缘再见,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有缘呢,这话就和改日约一样,随口一说的客套话罢了,当不得真,不过那人身手不凡,莫非真是什么世外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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