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风月哦了一声,又问:“现在外面是什么年头了?”
考虑到对方可能并不知道年号,江练想了想,“距离神都之变已经过去了百个春秋。”
“都过去那么久了啊。”
他似乎也不意外,只是感慨般地叹了口气。
江练试探性道:“您……您有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
对方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江练以为他要开大招,屏气凝神。
只听对方掷地有声一个字——“等。”
祖宗嘞,江练绝望,他直觉对方没什么恶意,但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办法啊,他还急着去找师尊呢!
对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摊摊手,“没办法啊,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要不然你试试看把墙打破?”
他那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没力量反倒让人大吃一惊,江练摸不准这话真的假的,就假装没听见,走过去看了看那墙,也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敲上去回音也没有,不知道后头是死路还是怎么样。
他不死心,打算一面面敲过来,溪风月就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戏一样。
刚刚去敲第二面墙,忽然听得撼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外力打破。
两人同时望去。
那本来完好无损、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墙平白无故多了条上宽下窄裂缝,紧接着,那一小条缝隙在两人紧盯的视线里缓慢地扩散成蜘蛛网形状,土石像豆腐一样一寸寸地软塌下来,崩成无数块小碎石,缝隙里露出细碎的缈色,直到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那浅淡连成一整片熟悉的织物。
师……
他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又蓦地收了声。
——旁边还有个人。
要命!他瞬间紧张起来,倒不是他信不过师尊的实力,但对方毕竟是几百年的大魔头,修为鬼知道有多深,分明是死人,也不知道怎么又活过来了,那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打起来也不知道几分输赢,况且师尊还……咦?师尊的眼睛好像好了?
云澹容看见他,绷着的面色一松,垂下手,快步向他走来。
他心下着急又诧异,想提醒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可对方的目光平稳移动着,在接触到这空间里另一人的时候,脚步忽然停顿了下,向来清明的眼里难得流露出疑惑的情绪来,眉头一皱,凝神注目了会儿,有那么几秒钟的迟疑。
片刻后,他听见云澹容语气不确定地喊道:“……师祖?”
哦,认识啊,也是,毕竟是……
他自然而然地想,身体忽然一僵。
江练:“?!”
等会儿!他听见了什么?!
“哎——”那人笑眯眯地拖长声音,又仔细看了看江练,满意又欣慰地点点头,“不错,你收弟子有姑射收徒的风采啊。”
江练:“……”
大脑有那么两秒钟的空白,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工作,慈悲又清晰地告诉他那是哪两个字。
他僵硬地转过头,那人冲他展颜一笑。
“你、你你……”江练瞠目结舌,结巴了半天,才想起眼前这人是自己长辈,“您!您不是溪风月吗?!”
那人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年少不懂事,换着名字玩而已。”
这哪是换着名字玩的事!
溪风月这个名字已经和大魔头联系在一起了,连宵雪的名字反而成为万世赞颂的盖世英雄,这哪里是一句不懂事就能掩饰过去的!
江练张了张嘴,可他看对方的神情仍然不轻不重,含着点笑,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
至少师尊亲口所言,眼前这人确实是师祖,难怪他没感觉到对方有什么恶意,他冷静下来了,也放下心来了,这会儿,刚刚幻境里没看完的故事又浮现出来,被压下去的好奇心终于盖过了担忧,他心痒难耐,大胆地问道,“那师祖,那句批语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溪风月爽朗道。
江练:“……”
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想不起来!
可定慧大师已圆寂,另一位当事人也已作古,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位师祖了。
云澹容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此时有更要紧的事情,他眉头紧锁,“师祖为何会在此处?”
忽然见到已逝之人,多的应该是奇怪。
比起见到师祖的欢喜而言,更多的是疑惑和担忧,秋生剑宗的初任宗主早已在神都之变里陨落,往事已作古,突然冒出个大活人怎么看都不寻常,况且这里还是长生天宫。
“我也不知道啊,”溪风月摊手,“我记忆丢失了一大部分,连我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不知道。”
话虽如此,他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那您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是我和宵雪在打斗,多半就是九霄道那事,”溪风月干脆道,“但我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了,知道的不比你徒弟更多……”
“说起来,”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点责怪的意思,“你这徒弟看别人的记忆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继续看下去,槐安一梦,过于沉溺可是会醒不过来的。”
江练:“……”
“对不起,”他迅速认错,老老实实地道歉,又问,“师尊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不清楚这事,”云澹容淡淡道,算是揭了过去,又对江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巧……”
他本想说巧合罢了,可溪风月突然接上:“他不知道,但多半是冲着魔气最盛的地方来的,对吧?”
魔气最盛的地方必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察觉到的时候,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翘起,江练连忙压下去,又担心地问,“师尊你的眼睛没事了吗?”
云澹容面色不改,语气仍然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举手之事:“没什么了,试着用灵力疏通了下。”
哇,江练心下感慨。
这种事情都能无师自通,人比人实在是得气死人。
但这到底是一件喜事。
一旁的溪风月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他抱着手悠哉悠哉道,“脑部的灵窍共有七十二处,稍有不慎就是走火入魔,我倒是不知道,徒儿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爱赌的人。”
云澹容:“……”
他连着被拆两次台,实在是有点挂不住脸了。
江练愣了下,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师尊分明是担心他,一时心切才会贸然尝试,再一看,对方的面色依然有种不动声色的平静,但耳根分明有点红,他又忍不住道:“师尊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又不告诉我,是不相信我吗?”
这话后半句当然不是真心话,他只是想听见对方亲口说不是。
他有点受伤地垂着眼睑,难过两个字快要溢出来了,瞧上去有点被遗弃的可怜劲儿,云澹容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妥协了,“我知道了。”
这话就是答应了以后会告诉他。
江练心花怒放。
他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转头一看,师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甚至眨了眨眼,好像在说对吧?
一时之间,幻境里的那句“实在忍不住想逗他玩”莫名其妙地涌入脑海。
江练:“……”
他决定当做没有这件事。
“如果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继续道,语气认真,“我会去找师尊的,师尊不要冒险。”
云澹容还没说什么,溪风月先啧了一声,可能是在笑他大言不惭。
……好吧,如果他出事可能还得靠师尊来救。
但江练还是坚持说完了:“……我就是希望师尊能好好的。”
听他说这话的人没有半分笑话的意思,云澹容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是平和柔润的光,语气如温水般平静,说得很慢,吐字也很清晰,“我知道。”
他知道吗?
知道他……
江练动了动喉结,下意识想避开那双眼睛,却又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他垂眼,视线跟着落下来,忽然注意到对方鼻尖附近比其他地方深了一块,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自然而然地抬手抹掉了。
“对了,”溪风月突然想起了什么,出声打断了他们俩的对视,他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养的那几条绫鱼如何了?”
江练头皮瞬间发麻。
云澹容面不改色:“安好。”
溪风月瞧了他会儿,噗嗤一笑:“行了吧,来,徒孙,我教你怎么辨认你师尊有没有在骗人。”
他说着就要去勾江练的肩,后者只见浅影一闪——云澹容挡了下,半是无奈半带恼意地喊了声,“师祖。”
哦?溪风月挑了挑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乖乖待他身后的江练,收回手摊了下,“没意思,徒儿你怎么越来越一本正经了,可别变成宵雪那个样子。”
宵雪……
这么说来,师尊应当是知道师祖本名的,也是,毕竟是亲自收的徒弟。
“宗门内有多少人知道溪风月和连宵雪这两个人的名字是互换过的?”江练问道。
云澹容思索了下,“不多,宗主应该是知道的。”
“中正那小子?”溪风月听见了,插了句,“那他确实是知道的。”
虽然是开宗立派的师祖,但他几乎常年在四处游荡,很少回秋生剑宗,哪怕偶尔回来一次,也不会在众人面前露面,瞧见他的人也只当他是门派中的普通弟子。
不过那宗主之位,是他指名道姓传下去的,杨中正自然知道他是谁。
“当初抱着我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身高还没剑高就大言不惭要泡天底下最美姑娘的小屁孩一眨眼居然已经当了那么久的宗主,”溪风月感慨道,“人的潜力还真是无穷尽。”
江练:“……”
好像听到了个很劲爆的消息。
倘若知道太多的人容易被灭口,他今天知道的恐怕足够他被杀个五六七次。
江练转移话题,“咱们是不是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
一面墙是已经碎了,但外面看上去仍然是大差不差的屋子。
“你们说的是去哪?”溪风月问。
还能去哪?江练诧异,转念一想,对方失去记忆,多半也不晓得这里是哪里,“我们是误入灵虚秘境,想回到外面去。”
“那倒是有办法,”溪风月徐徐道,“此处有通往外界的阵图,不过需要输入灵力。”
咦?
“您刚刚还说没办法出去?”
溪风月不紧不慢道:“我刚刚那是说没办法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
师祖说话实在是很有说一半留一半的大师风格。
既然有办法就好,云澹容正要动用灵力,衣服忽然被人拉住——江练冲他笑了下,“我来。”
灵力顺着阵图的脉络迅速蔓延开来。
没什么反应,莫非这阵法年久失修?他琢磨着这点儿够不够,要不要再来点灵力,忽然失重,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地跌下去。
江练:“……”
你们灵虚秘境的出入口就一定开在半空是吗?!
他条件反射去抓师尊,刚抓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想起那边还有个修为尽失的师祖,扭头一看,顿时欲哭无泪,他俩之间隔了三四米,空中又无处借力——就是八爪鱼都够不到啊!
就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三人已经齐齐跌入一片柔软的锦绣丛之中,掀起一阵含香带雾的风,朝霞般的花瓣轻轻飘落,舒展着柔软的身躯,巧之又巧地落在云澹容低垂颤动的眼睑上,大脑空白了下,江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地方并不高。
不远处,溪风月仰面躺在花里,轻笑了声。
“洛阳的牡丹啊,真怀念。”
第四十七章
“都说花无百日红,可这里的牡丹倒是越开越好了。”
溪风月漫步在花田小道上,语气感慨。
确实,江练不曾来过洛阳,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片的牡丹,颜色深浅不一,面积绵延百里,壮观程度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正好是花开时节,况且此处灵力又充足,”云澹容温声道,“算是赶了个巧。”
他们在灵虚秘境里待了不知道多久,虽然不知晓具体日子,但一出来就正好碰到牡丹花期,估摸着算算,洛阳论道也恰好就在开春,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两日了,本来就是打算在去完金陵以后来洛阳的,多跑了个青云,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还是来了,倒是凑巧。
“师尊以前来过洛阳吗?”江练问。
“来过几次,”云澹容回忆了下,“是没上山之前的事情了。”
“可有干什么荒唐事?”
云澹容:“……”
他深感再这样下去,自己作为师尊的尊严怕是半点儿都不剩,当初确实是没想让对方把自己长辈看待,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被打趣的对象了?
但要说有没有干过什么荒唐事,也确实有那么点能搭上边的事情,他头疼,想了又想,也没想好怎么说,再看看对方一本正经忍着笑的样子,之前在幻境里做过的事情涌上脑海,一回生二回熟,他干脆放空自己,耍了点小孩子脾气:“我不喜欢你了。”
说着便拂袖而去。
他动作足够坦然自若,语气和表情都平淡得和往常无疑,像是在说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江练懵在原地,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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