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时间,卢拾应当已经到山下了。
别的不说,黄钟和南吕这般隐秘地行事必然是已经开始猜疑其他人。这种状况下,尽早下山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江阔此时进退维谷,怀里这截遗物此时成了丢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江阔并不知道山上蛰伏着哪几波人马,但时间越来越紧张。
他摸索着下山,尽量往有人迹又偏僻的地方去,不知为何,他觉得若是莫问期在山上应该就会选这样的地方藏身。那个人,最会的就是浑水摸鱼这样的招数,若是他们师徒未曾碰面,莫问期应当不会随便晃到十二楼或者北辰帮眼前去。在空云山边上的这座山上看戏,再适合不过了。
绕过几颗巨树,又过了两个山洞,都是一场空。
江阔一边找一边在心里编谎话,下山迟了总要有个由头,楼里的那几个人惯常好缠磨小事的。
这座山上人迹不少,天太黑瞧不出新旧,断枝湿泥搅和在一起连个像样的脚印都找不出来。但是莫名的山洞不少,有的应当是农民或猎户挖出来躲避风雨的,大多则是野兽弃之不顾的旧洞穴。江阔找到第三个洞的时候心已经渐渐沉了下去,想着大不了就揣着木头下山,真被翻出来了便是那对师徒运气不好。他的说辞自然是可以找到的,只是,九霜赔上命的这条消息传不出去了。
转身要走,熟悉的气息从背后袭来。
他来不及叹气就被人一把拉到洞中,莫问期正要低头,江阔熟练的抬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不管这人是又想闹他,还是有什么紧要话要叮嘱,怎么想都是江阔的话更加要紧一些。
“有人托我传信,这个给你。”
烫手的遗物总算有了归处,江阔也不管莫问期,撒手转身,即刻就走。
莫问期忙拉住他:“我有话说!”
见他难得露出些焦急又严肃的神色,江阔顿住脚步:“快说,我没时间了。”
“江阔,关于我师父手上的残卷,我想问你一件事。”这话说的奇怪,但莫问期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慢慢收拢,像是这话中有荆棘尖刺让他难以顺畅地说出,江阔正等着他问,莫问期的话陡然一转,“你的父亲,叫江鹤声。”
这话并非是问,反倒是笃定的语气。
江阔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脚下陡然用力,枯枝断成两截,细碎声响却掷地有声。
莫问期的师父,柳无眠一直想要的残卷,还有他的父亲。
三个无法并排的名字,几件难以牵连的故事,江阔却几乎是在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顾不得时间,反手一把掐住莫问期的手腕,沉声问:“我家的事和你师父有关系?”
他的父亲,他的家毁在十二楼手上。十年来,他查了所有能查的地方都不曾得到一个结果,一个不甚出挑的商人,为何会突然招惹上十二楼这样的帮派。江氏上下都葬送在那一夜,十二楼的刀屠尽了所有能找到的人,最后才是他的父亲江鹤声。当时的江阔太小,又被藏得太深,他对外面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等他出来时,只剩下遍地冷透的尸骸。
一转多年,突然蹦出来一个楚遥和一个莫问期,突然又有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
“这件事情我现下也只知皮毛,我只知道你的父亲和我的师父是认识的,残卷也曾过你父亲的手。”莫问期从未见过江阔这副模样,被刺到痛处的野兽,剥去冷静的外壳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人咬碎,“师父给我留了话,他想和你见一面。”
莫问期说完话沉默地等了许久,粗糙的呼吸变得低沉,张牙舞爪的情绪被江阔勉力塞回皮囊中,他低声应了一句,转身要走。
鬼使神差的,莫问期伸手从身后抱住了他,江阔没有停下脚步,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此时的江阔,冷漠的像是一块冰,一只困兽,他将莫问期好不容易捂暖的那一点自己也全部塞了回去。
不知为何,莫问期觉得此刻若是就这样放江阔离开,似乎牵连彼此的某一部分也会随着一步步增加的距离断裂开来。他们此时方掀开一角过往的书页,里面已是血迹斑斑。
莫问期不是傻子,师父留下的这几句话足够他窥探一些秘密,江阔最在意的江氏血仇,恨了多年十二楼竟然牵扯到了师父身上。
江阔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手脚是怎么动起来的,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心里重复好几遍“早知如此”,可是他却不知道该退回到从前的哪一步才是正确的。
“我要下山了,再不下去他们会起疑。”江阔慢慢地从怀抱中挣脱出来,没用多少力,也没有多少力气。
莫问期知道此时不该再逼他,只好跟了两步轻声道:“你可以说在山上遇见了我,没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他们不会疑心。而且柳无眠忙着找师父,你若是得到了我的行踪他更不会为难你。”
江阔已经走到洞口,惨白的月光终于拨开云雾洒在山上,照得他面色也近乎惨白。
他想了想,扯了扯嘴角道:“也是个好主意。”
话毕,他突然转身走到莫问期身前,随手抽出他的剑极快地在自己手臂和腿上划了两道。
“江阔!”莫问期伸手去捂他的伤口,血很快浸透两块衣料湿透了莫问期的掌心,他忍不住蹙眉,责备又心疼的看着江阔。
江阔自己却不甚在意,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这样才比较像。你师父的话我知道了,有机会我自然回去拜见的,你也回去吧。”
莫问期目送他下山。
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单薄的人拉出长长的斑驳的影子,看起来比月亮还要孤独。
第25章 师徒
“我在山上遇见了莫问期。”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还真的洗清了嫌疑。
柳无眠据说是心症复发在车上休息,外面都是南吕和黄钟在打理。听人转述江阔这句话之后,柳无眠竟然挣扎着从车上下来,纡尊降贵地亲自上前查看江阔的伤口。
“是他,是他。”重复了两遍,柳无眠脱力倚靠在南吕身上,喘气声粗的吓人。
南吕仍不死心,又问了更多细节,直到听说是左手拿剑他的眉心才松了下来。
柳无眠抬手让他下去包扎,南吕和黄钟则继续忙乱着。
一二阶的人除去九霜留在了山上,大家都陆续下来了,苏青阳和叶千秋身上有些烫伤,其他人都还好。只是,几个准二阶的弟子还没有下落,大约是折在山上了。
江阔钻进一辆空着的马车,外面的弟子不敢怠慢立刻送来食水,又去请医士。
江阔终于得到了片刻自由喘息的时间。
他将头埋进臂弯里,树木焦枯的气味和已经干涸的血气将他包裹起来,这种气味令人厌恶,瞬间就能带出儿时的情景。江阔不愿再多想,抬手将身上沾了血污和焦黑的外裳解了,血干了,衣料撕扯的时候伤口流出更多的血来。
医士到的时候先是摇摇头,随即提了药箱上来,又吩咐人去打些热水。
医士唉声叹气地用棉布给他擦拭伤口,埋怨道:“伤在自己身上,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江阔并不是娇气的人,这种小伤自己也能处置,此刻心里想着事情便打算打发了这医士自己动手。却不想这医士不甚乐意,捏着药瓶子将人按下,又掀开帘子喊热水。打杂的小子忙不迭地应声而来,放下水就被打发走了。车内只点了一根蜡烛,这医士倒是眼毒手稳,三两下上好了药又将上下两处伤口都裹严实。
“好好养着,别瞎跑。”说完话这医士就要下车,倒是江阔瞧了一眼腿上裹伤打的结,伸手拉住了这人的衣袖。
拉住了却不知怎么开口,这人也不动,僵持许久之后才转身坐到江阔面前。想了想又将怀里的两瓶药塞到江阔怀里,等了半晌还是不见说话,叹了一口气起身又要走。
帘子撩开一半,江阔开口了:“这就是你说的普通的脸皮?”
再寻常不过的医士,坐着也看不出身量来,下巴还有青青的胡茬瞧着就是个四十来岁的医者。如果不是认得这个结,还有今日多嘴多舌的叮嘱,大约江阔也不会察觉异常。
莫问期第二次坐回来,抹了脸皮,坐着不说话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江阔拿过他的脸皮看了看,手感怪怪地,递回去却被捉住了手腕。
“松手。”
“不松!”无赖这一项上江阔永远比不过他。
两人声线都压得很低,唯恐外间听到,江阔不知道这人闯江湖的经验是哪里来的,羊入虎口的蠢事也干得出来。
江阔不再挣脱,反手推他:“你走,被发现了一起完蛋。”
“完蛋就完蛋,被发现了我立马劫了你就跑,反正你也不喜欢这里。”莫问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一个晚上都在跟江阔唱反调,幼稚又别扭,倒是和当初扮阿七的时候有些相似。
但他话没说错,江阔进十二楼本也不是因为喜欢。
讲道理也讲不通,江阔便转了话头问他:“你师父准备在哪里什么时候见我?”
说到这事,莫问期面上的委屈再次爆发开来,整个人突然凑近从上到下地端详着江阔的神色。像是在确认什么,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腿上卸了力道直接半跪在江阔身前,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莫问期闷闷地开口:“这些要见了面才知道,定下了我想办法来接你。”
“哦。”
心跳平稳到听不出什么起伏,莫问期突然半是威胁半是祈求地对着江阔说:“你不能随便抛下我。”
话出口,心跳突然乱了几分。
他们相识之初便是遮遮掩掩并不坦诚的,江湖中人,抛下不抛下这种事情也向来避而不谈。毕竟,萍水相逢比天长地久现实得多,觉得快活就在一处,不快活了就散了,这才是常理。江阔一开始便没要过以后,即便是当时将阿七送回苏州,他所考虑的阿七的以后里都是没有他自己的。
可莫问期比他霸道,比他无赖,比他狂妄,也比他勇敢。
莫问期的以后,从认定之后就一直有江阔的位置。
所以,他赶下山来羊入虎口,做最蠢的愣头青都不会做的事。顶着一张陌生的皮钻到江阔的车里,甚至不需要江阔认出来,但是他一定要来看一眼。
确认江阔平安无事,确认江阔不会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要跟他了断,确认自己不会被抛下。
江阔还在发怔,他不答,莫问期便又重复一遍。想了想觉得不足,又扒开江阔的衣领在胸口上咬了一口,江阔吃痛正要动作,莫问期已经掀开帘子跑了。
心口上烙下个齿痕,摸上去是酥酥麻麻的刺痛,再底下是全然没了章法的心跳。
江阔拢了衣领,掀开帘子去看,人早就跑没影了。
-
离开空云山脚,莫问期朝着约定的地方赶去。
那截木头取自一座寺院后山的老树,莫问期赶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寺院荒废多年,山门破了一半。后山那棵老树已经不会开花,每年才入夏就病恹恹的一个劲儿掉叶子,一两个月就成了枯树叉子,只有春日还好些。
此时它的叶子还剩一半,堪堪能遮住树上躺着睡觉的人。莫问期到山腰的时候随手折了片叶子吹了两句小曲儿,树上的人半分不动依旧美梦沉酣。
直到莫问期到了树下,抬脚踹下来一堆树叶,树上的人才睁开眼睛。
“哟,腻歪够了?”
楚遥的潇洒自在和年纪没关系,十多年前他们师徒初见时就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莫问期懒得上去,在地上挑挑拣拣找了个叶子厚实些的地方坐下,将怀里的那截遗物插在树根下。
他说:“九霜死了。”
楚遥没接话,但是他自然也能猜到那姑娘的结局。他在山上引江阔过去,又一脚踹在九霜的面前,不过是觉得自己徒弟看上的人不会是个没心肝的,应该能念几分旧情。现下,这截木头回到这里,说明他和莫问期都没看错人。
憋了一路,莫问期总算能问个清楚:“师父,江鹤声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着急认识你岳丈?”楚遥笑了一声,从树上这树枝子往下丢,“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把儿子许你呢?你一个外人着什么急。”
莫问期毫不在意这点稚气的逗弄,坐在下面动也不动。他这师父是个奇才,但也差不多是个没正形的疯子,他图自在潇洒却不是个顶聪明的江湖人。楚遥的身边总是一堆的麻烦,有时只麻烦自己,有时却不免带累旁人。说实话,莫问期也没法一口咬定江家的事楚遥能摘出去,若是真的难辞其咎,虽然江阔应当不至于搞连坐,可莫问期也不想他有半点为难和憋屈。
“他父亲恐怕早投胎了,管不着我们。”莫问期捏着丢下来的树枝随意丢到一旁,抬头正色,“我认定他了,所以要替他问个清楚。”
从小养大的小崽子,什么都骗不过他,楚遥连看都不用看他就知道莫问期这话半分假都不掺和。树上传来悠悠的叹气,楚遥坐直身子一跃而下站在树前。他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大变化,顶多是眼角皱纹多了几根,发色淡了些,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晨光乍现,楚遥逆光而立,神色说不上多正经但却显出几分哀伤来。
他身上总是充斥着无数的秘密,但总是自在得像个刚下山的少年郎,只有说起从前才会露出现在这副模样。
如同世间万物都曾亏欠于他,也如他曾亏欠了许多许多人。
楚遥垂眸看着莫问期,师徒二人是一样的认真神色,他说:“这件事,江阔比你更应该知道。阿期,你既然认定了,只需记得‘世事易变,匪石弗转’。”
这八个字,楚遥是从他的师父那里学来的,后来他又教给莫问期。
见他师父如此说,便是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莫问期歇了心思,又尽了弟子的孝道问起他这几年的状况。
“一入江湖,四海为家,这些年倒是去了不少地方。”
说起一边被追杀一边游历的这几年楚遥倒是毫不在意,语气轻松地挑了几处有意思的地方大致说了,又想为人师表的那套关心起莫问期和江阔来。
他们俩的事大约还是九霜看出了苗头告诉楚遥的,明明连传个消息都万般周折,也不知这些话是怎么传到楚遥这里的。
莫问期也不避讳,说道:“先骗后哄,往后嘛,他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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