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恨错人,但其间纠葛太多,到底都是他父亲自己的选择。
若没有这段过往,江阔会一直坚信是十二楼巧取豪夺,害了他家满门。他便可以清楚明白地恨,伺机而动,让十二楼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江湖恩怨江湖了,江阔复仇之后不管生死都能落个自在。
但心现在知晓了这段往事,父亲于危难这种选择为朋友牺牲,是大义。他已没有办法再纯粹地恨,即便是要复仇,也牵扯太多恩仇难了,江湖纷争。况且怨再多,恨再深,他的家人终究已归尘土,阴阳两隔。
这段真相无法消弭他的十年来的孤苦和伤痛,甚至还叫他进退两难,孑孓独行与心怀不甘都不能被轻飘飘的真相二字掩盖过去。他怀着为亲人报仇的想法活了十年,今日的一番话,却叫他的一颗心再度流离失所。
江阔像是失了魂一样僵坐在原地,目光空洞。
楚遥还想再开口,却被莫问期打断。莫问期沉默着将江阔带出屋子,交握手分明感受到江阔指尖都是凉的。月上中天,惨白的光落在山壁上,映出嶙峋的树根和曲折的藤蔓。柴门的吱呀声消散之后,最后一点烛光被隔绝在身后。
凉风侵入肺腑,江阔看着远处山腰缠绕的云雾,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这样的江阔,莫问期还是后悔了。他曾想过或许江鹤声的死真的和他师父有关,那他必然会死缠烂打,但绝不放手。又或许十二楼的阴谋远比他想象中的大,那么他会陪着江阔报仇雪恨,用柳无眠的命来祭奠江家祠堂里的牌位。
但往事比他想象中寡淡,伤人。
好人不长命。分明是重情重义之人,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换作莫问期恐怕也一时难以接受。
他现在什么也没法为江阔做,他很后悔,早知如此,不如不知道的好。莫问期走到江阔面前,等到江阔回神看他,他才伸手慢慢抱住了江阔。
两人都静静的,没有开口。
沉默良久,莫问期的温度总算拉回了江阔的心神,他浑身冷透,像是在雪夜中走了许久。僵直的手臂渐渐找回知觉,温暖的怀抱逼出他心头的酸楚和伤心,他终于伸手抱住了莫问期,将浑身的重量都交托给他。
莫问期感受到这微弱的回应,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伸手在他后背轻拍,生疏地安抚着江阔的情绪,但这无声的温柔反倒叫人眼眶发热。江阔小心藏了多年的情绪突然断了弦,彻底崩坏成静默的泪自眼眶滑落,沾湿了莫问期的肩头。孤独许久,江阔连哭都是悄无声息的,若不是莫问期察觉到肩头的那一点湿热,他的心事依旧悄无人知。
十年的不甘,十年的恨,还有十年的不敢为人知的思念和坚持。
像是陡然倒塌,又将这些全部都砸碎了糅合一处堆在江阔面前,他在十二楼挣扎十年,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天地悠悠,唯他无依无靠。
莫问期:“以后我陪着你,无论生死,都陪着。”
江阔不记得眼泪最后是怎么停下的,分明是夏夜,他只觉得冷。莫问期暖了他好久才缓了一些过来,柴门开了又关,他们又回到一豆烛火面前,蜡烛烧到只剩下贴着桌子的一小截。屋子里昏暗到看不见什么东西,楚遥不知道去哪里了,莫问期牵着他进去,在唯一的狭小床榻上铺上稻草和自己的衣裳。
“睡吧,一切有我。”莫问期俯身和他贴了贴额头,吹了烛火。
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就在莫问期打算站起来的时,江阔猛然伸手拉住他:“别走。”
即便是他喝醉的时候也不曾露出这般无助又眷恋的神色,莫问期的心登时软成一片,转身坐在江阔床边说他不走。手指勾缠不放,莫问期干脆和他十指相扣,用另一只手放在江阔背上轻轻拍着。
起初江阔一直不肯睡,哭累了的眼睛分明疲倦到支持不住,却还是固执地盯着莫问期像是怕人跑了。背上的轻拍稍断了片刻,他手上抓着莫问期的力道便会紧一分,要莫问期出声他才安下心来。这样的江阔,莫问期从未见过,本该是最招人喜欢的模样,此时他瞧着却只有说不出的心疼。孤身一人的十年里,午夜梦回,他大概梦到过不知多少次从前,在那些噩梦苏醒的时候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莫问期更加心疼。若是他能早些遇到江阔,便好了。
突闻往事真相,十年来的心酸伤痛一日见爆发开来,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心里的折磨。撑了一个多时辰,江阔总算渐渐睡了过去,即便不甚安稳,但起码是睡着了。
莫问期就这么在床边守着他,交握的手也不曾放开。
柴门又被小心打开,楚遥拎着喝空了的酒壶站在门外,月亮开始下沉,他的神色隐在阴影中瞧不分明。
莫问期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挡住了照在江阔脸上的光。
师徒两个,一站一坐,一时无言。
许是分辨了片刻,楚遥压低声音问:“睡着了?”
莫问期点点头,看着江阔不甚安稳的睡颜,直言:“师父,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有人可恨有仇可报有时也是一件幸事,但今日,他师父所说的这段往事把江阔能恨的人可报的仇都打散了。
江鹤声大义赴死,不曾料到他的独子会在无端压抑的恨中独活多年。而楚遥,更是个没法恨的人,甚至于十二楼,恩恩怨怨中连接的每一环似乎都没法为江家的悲剧负责。
没有由头,没有归处,连恨都是飘飘荡荡的。
“我并不知道这孩子流落到了十二楼。”楚遥的话中满是叹息,又对着莫问期道,“况且,我既然和他家里的祸事脱不开关系,我便不该放任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江湖中多少人葬送在‘恩怨’二字上,他的父母亲人也会希望他能平安终老的。”
只有断了念想,弃了执念,才能安稳地回到他的日子里去。
莫问期懂这个道理,但这话从楚遥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温柔,他忍不住怀疑:“师父,你今日说的都是真话吗?”
楚遥一笑,轻斥:“你师父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何况,他是江鹤声的儿子。”
莫问期还想问什么,楚遥却没了耐心抬手将酒壶往腰上一挂:“好了,你陪着吧,我去外面找地方睡。”
柴门一合,月光和楚遥彻底被关在门外。
第28章 恩怨
楚遥对月缅怀的那天夜里,江阔身上起了高热。
入京之后他便是连月的奔波,昨日又那般的心神激荡,加上之前空云山上的伤还不曾养好。发个热莫问期还是会处置的,麻烦的是这后面的事,若是被十二楼发现江阔不在,只怕回去后又要惹上麻烦。
楚遥将宝贝酒壶扔给徒弟,潇洒道:“这有什么的,师父去找人瞒下来不就行了?”
莫问期疑惑:“九霜之外还有他人?”
他们师徒在十二楼待了好多年,师父有些眼线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那柳无眠也不是个傻的,师父和他既然不为十二楼所容,这些年楼中内线想必也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就连莫问期也只知道九霜一人,没想到竟然还有。
楚遥不答,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便出门去。
但莫问期此时顾不上他,找来棉布,松了江阔的腰带拿烈酒给他擦身。
江阔身上没有多少肉,紧实些的肉都在腰腹和手臂,想必都是因为练刀才得来的。常年在外奔波,风餐露宿的,手脚和身上完全是两个颜色,但后背和前胸也有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刀剑伤也有暗器,还有鞭子留下的,瞧着都是些陈年的伤了。莫问期知道十二楼是怎么教训年纪小的弟子的,棉布擦过的每一道伤口,莫问期都能想象到江阔当时受伤的情形。
心疼却无可奈何。
浑身擦过一遍,热意退了一些。莫问期又打了水给他擦了一遍,最后浸湿面巾盖在他的额头上。
江阔一直睡着,没有什么反应,极其偶尔地睁开眼睛看看。辨清面前的人之后也不开口,只是盯着莫问期看,力竭之后又合上眼睛睡过去。
他很累。
莫问期给他掖了掖被子,轻声安抚:“睡吧,我在。”
-
京城,十二楼的小院。
柳无眠数日不曾露面,楼中大事小情都是黄钟和南吕代劳,杀令已发,楼中子弟再次蛰伏。但北辰帮已被逼得连人带庙逃出京城,据说是朝西边逃了,京城中只剩下一座空壳。
楚遥和莫问期那对师徒每次都闹得很大,北辰帮又刻意散播消息。江湖上的人盯着杀令之外也不少是盯着楚遥手里的东西的,能叫十二楼求而不得的物件,只怕比两道杀令加起来还要值钱。黄钟性子傲又急,自然容不得这些蝼蚁放肆,即便是柳无眠尚在闭关之中搜寻楚遥和莫问期的事也不曾停下。
奈何追踪术不济,人手也不足,并未有什么进展。
南吕管着别的杂事,每日两人碰面也多是没有好脸色。
“师父如何?”
南吕一边回信,一边答:“不算好。”
黄钟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开始骂那对师徒:“每次都是他们碍事,也不知当年师祖是怎么想的,偏生信那个浪荡子。”
各中内情即便是嫡传弟子也没有几个知道,他们二人不过是当年跟在师父身边,还是背地里听到他们为此吵架才略知一二的。在他们看来,师父不管是天赋还是勤勉都不在楚遥之下,当时十二楼已小有名气,衣钵传承合该是他们师父更合适。
骂了一会儿,南吕忙着理事不搭话,黄钟自觉没趣儿便歇了。
南吕忙完手上的事,问起楼中的弟子。
黄钟:“顶用的跟着卢拾收拾京城里的乱摊子,也有出去找人的,剩下的老实待着。”
南吕见她不甚上心的模样,忍不住叮嘱:“越是乱越要管好底下的人,再出一个九霜的话师父不知又要白费多少功夫。”
这话有道理,但黄钟自恃师姐不愿听南吕这般教训人的话,随口道:“卢拾比你更较真严苛,他既然不是你怀疑的人,何必再操这份心。你若还有闲心,不如找些大夫尽早将师父的身子调养好才是正经。”
南吕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一日后,还真有探子回来报了消息。
楚遥的行踪事关重大,南吕顾不得许多进去报了柳无眠。柳无眠尚未全部恢复,但听了消息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便要出去。南吕本想劝着,但见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消息不知真假,在空云山往西的一处山崖下,背阴的小村子。前几日夜间来了一个人,过了半夜又来了一个人,因为村子里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弱,所以直到今日才打探到消息。算算时日,恰好对得上,探子得了信便即刻来报。
这一次,柳无眠势在必得。
“将村子围了,村里的人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许放过。”
黄钟和南吕皆是一惊,闭关后的柳无眠眼眶中的血丝并未消散,整个人甚至有些疯魔的样子,往日的气定神闲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但楼主这样说了,底下的人自然照办。
京城中已然闹了起来,柳无眠不怕闹得更大,他的师兄没什么软肋便只能给他造一些了。
他师父曾说过,楚遥身上的侠气是天生的善念,而他柳无眠则学不来。他不懂,也不想懂,但是他既然被逼到这般境地,楚遥的善念或许反而成了他最大的武器。
-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
浑身酸胀,头脑昏沉,江阔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支撑着起来看,只对上残破门板漏进来的斑驳月光。
床边趴着的是莫问期,不出声,不点灯,但江阔知道必然是他。他身上没力气,无力地倒回去,他又想起自己听到的事,那些真相一字一句洗精伐髓,叫他脱胎重生。
十年来,他抱着恨和怨蛰伏在十二楼中,不曾想已是误入歧途。
江阔没想过要毁天灭地,搅弄风云,他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既入江湖,那便按照江湖规矩来,报恩报仇都是冤有头债有主。可是,那是他父亲自己选择的路,父亲并非是什么都不懂的寻常人,担了这件事便知道后果会是如何。为情为义,慷慨赴死,乃是真正的大丈夫。若是这样,父亲还会希望他日后拼尽全力去报仇吗?
楚遥的救命之恩,江家的灭门之仇,能相抵却不能相消。
江阔的十年反倒像是个笑话了。
“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莫问期发现江阔已经醒来,起身来查看他的状况。
面色还是不大好,但身上不热了,江阔摇摇头想说话,开口确实沙哑的撕扯着疼。
莫问期止住他,轻声道:“你烧了一天一夜,嗓子肯定说不出话了,我去给你找点水,你且躺着养养神。”
说完他就出去找水去了,片刻后,房门轻轻打开,是楚遥站在门外背着月光。江阔坐起来看着他没有开口,神色也隐在黑暗中也瞧不清楚。楚遥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边同他说话。
楚遥:“好些了?”
江阔点点头。
“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我自顾不暇连徒弟也没能照管,更不知你竟然还活着还进了十二楼。”这话是真的,不然莫问期的右手也不至于被废了,“这桩事终究是我造孽,我知你心中放不下所以我会一并料理干净。”
江阔急了,但有口难言,只好敲了敲床板表示反对。
楚遥见他这般,反倒笑了起来:“你这样子还真是像极了你父亲。”
“江阔,你是个聪明的,我和柳无眠迟早要有个了断,于你家,不过是顺带的。我不是良师也非益友,百年之后若是在地下见我师父,见你爹娘总要有些能拿得出手的事。”
“阿期那小子啊,是个不系线的风筝。难得有人能拴住他,我这个做师父的总要帮他留住的。”
“后面的事,你们两个都不要再搅合进来。”
说完这话,楚遥转身想走。江阔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眼见着他要走远,嘶哑着嗓子喊住了他:“楚······楚师父!”
楚遥愣在原地,半天才转过来。
江阔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哑着嗓子说话:“我家的事,并非你的错。”
面前的孩子是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又在十二楼挣扎了十年,这番纯良心性竟不曾被磨损,实在是难得。
楚遥转过身来,对江阔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放心,我虽然多年不曾踏足江湖,但功夫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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