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是两只龙眼!
这龙眼中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只有两片空洞明亮的黄色,中间是一片颜色略显深暗的混沌,恐怕这眼睛是不能视物的。
黎海若此时定了定神,试探着叫了声:“兄长?”
义济毫无反应,两只硕大明黄的眼睛依然没有神采,茫然地轻轻摇晃着。
黎海若向前走了几步,和两只龙眼仅有半步之遥,一时似乎也有些无措。白遊在后面拉了他一把,低声问:“他这是——”
话音未落,就见那龙眼中的金光蓦地大炽,白遊脚下猝不及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黑雾瞬间腾起,把他裹在其中。
白遊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眼前一黑又立刻复明,面前一片开阔,竟出现了东海碧蓝的波涛。
这居然是个和洛从云混在“黄粱”中造出的深层幻境一脉相承的幻术。
显然,这是个陷阱,触发的关窍大概是他开口发出的声音。既然黎海若没事,说明问题就出洛从云在“黄粱”中混杂的粉末上。
还是个连环套。
白遊对自己的本事还算自信,以他现在十分之一个武神的实力,扛天劫可能比较困难,但扛一个洛从云还是绰绰有余。他主要是怕耽搁久了,黎海若在外面担心。
此时他站在幻境的东海里,脚下是浅浅的黑色旋涡。他向前走了两步,旋涡随之移动,但是暂时没什么危险性。然后,他看到了黎海若。
幻境中黎海若的脸比他们上辈子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稚嫩一些,腰部之下拖着细长的银色鱼尾,似乎也比他记忆中的短一点。日光明晃晃的,小鲛人坐在礁石上,捋一捋湿漉漉的长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接着一跃扎进了海里。
白遊跟着他往海里走了两步,发现脚下的旋涡能托着他平稳行走。他索性踏浪而行,在茫茫海面上四下寻找黎海若的影子。
一道数丈高的浪头迎面扑来,点点飞溅的水沫落到他身边,却始终碰不到他分毫。不远处,一队海豚接连跃出海面又很快消失。巨浪落下的刹那,白遊眼前出现了一道数十丈宽的旋涡,仿佛一座深不可测的幽谷。旋涡周围,漂着五座大山——
众水汇集,无底之谷,是为“归墟”。
离他最近的一座山上,一条白龙缓缓盘伏着,明亮如琉璃的黄眼睛正向这边望来,黑色细长的瞳仁熠熠生辉。
白遊这辈子只见过活在东海下的黑龙王灵泽,从未见过其他几个沉睡的龙王,也没见过黎海若受封所在的归墟和传说中的五仙山,现在猛地一看倒觉得颇为新奇。
但制造幻境的——不管是洛从云还是谁,为什么要给他展示这个?单纯想让他长长见识吗?
假如他看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以幻境里黎海若的长相来推断,面前的一切应该在他和黎海若相遇之前。
这时黎海若在海上探出头,长而柔软的头发随意地飘在水面。他甩着鱼尾游到白龙义济低垂的龙头前,高高兴兴地叫了声“兄长”。
白遊被他可爱得心肝一颤。
白龙义济开口,发出的声音却不低沉:“又去岸边了?”
他们的对话用的不是人族语言,而是鲛人语混着其他上古密语,但白遊背上有黎海若亲手写下的“避水”,相应的也能听懂他们对话的意思。
“嗯。”小鲛人黎海若看上去莫名有些丧气:“但还是只有那些渔民,没看到新面孔……”
“你急什么?那颗武星还没到归位的节点,你的天命之人暂时不会来。”义济的语调很柔和:“想不到,天命要你等的居然是个凡人。”
“凡人很好啊。”黎海若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躺倒在水面上:“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义济半开玩笑地说:“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万一你见到他之后,发现不喜欢,那可怎么办?”
小鲛人笑嘻嘻地说:“不喜欢我就回来,就当没算过。”
白遊心想,他们口中的天命之人是我,这应该没错吧。不是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
怪不得黎海若看到他第一眼时就缠了上来,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宿命渊源在。
但这段对话的背景是千年前的东海,假设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是谁把它记录下来,又在这个幻境中展示在自己面前呢?
反正不可能是洛从云,这小幺蛾子才多大年纪?
若这段完全是制造幻境那位杜撰的,那他图什么呢?
幻境的常见用途无非两种,要么是配合其他杀阵于虚实间杀人于无形,要么就是单纯作为浸入式的传信手段,带人进入某段回忆。
杀阵是布在幻境之外的现实中的,只有少数会对精神造成创伤,白遊废的只是一只手,□□变脆了不假,但精神方面还没什么能伤到他。至于幻境之外,就更不可能有事了,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黎海若呢。
既然洛从云参与了这次算计,说明不管幕后的指使者是谁,至少应该知道这种小手段根本害不到他。他们大费周章地布下双层圈套,多半是为了告诉他某件事,或是为了误导他相信某些东西。
不然总不会是为了给他看看媳妇天真无虑的童年生活。
黎海若百无聊赖地拍水玩了一会,似乎是有些累了,甩着尾巴重新钻回了海中。白遊却没跟上,因为陷阱是布在义济长眠地旁边的,幻境中最关键的信息应该在义济身上。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穿黑衣的男人踏浪而来,步履轻盈得仿佛踏空御风,熟稔地向白龙义济招呼道:“我回来了。”
“灵泽。”义济硕大的龙首一抬,光华闪过,他变成了一个穿着长长白袍的男人,眉目温和俊秀,也凭空踏在海面上。
黑衣人居然是黑龙王灵泽的人身形象。
义济走到他身边,温声问:“怎么样,还顺利吗?”
“不怎么样,他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灵泽颇为苦闷地一甩袖子,一片平整光滑的岩石出现在他们中间,黑龙王和白龙王在上面人模人样地相对而坐。
白遊这辈子只见过灵泽的黑龙本体——伤痕累累的身上没几块好肉,两只眼睛全瞎了,随时可能咽气。面前这个意气风发、身姿挺拔的形象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而能让灵泽这么牵肠挂肚的,只能是秦风月。
看来秦风月的年纪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
“他每天就坐在那里,用树棍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我提出带他去人间散心他也不理,上次开口说话还是给小海若卜天命之人那次。”
感情这位还算是他俩的媒人。
“人族那句俗语怎么讲的?强扭的果不甜。你们两个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义济好心劝道:“要不你干脆放他离开?”
“我和他讲过几次,但他还是不理会,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灵泽愁眉苦脸道:“我拿不准他怎么想的,到底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而且……我也舍不得……”
“或许他有别的事要做吧。他既然能算出小海若的命定之缘,肯定对自己的命也有数。”义济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不定你就是他命定的那个呢。”
灵泽顿时眉开眼笑。
在白遊听来,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根据黎海若的讲述和秦风月的状况,似乎灵泽就是个强取豪夺的王八蛋,把人家强行扣在龙宫里不让人走。但假如这段对话是真实发生过的,那就说明秦风月是有离开的机会的,灵泽还没渣到那种地步,但他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留下。
而且留得不情不愿的,连话都不想和灵泽说。
白遊不信秦风月留下是因为所谓的“天定缘分”,这种缘是夫妻间的,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好姻缘可遇不可求,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和自己的天命之人照面,也就黎海若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傻鱼会把它奉为圭臬。
第53章 密语
这时白龙王义济似有所感,笑着回头说了一句:“他来了。”
灵泽奇道:“谁?”
“凤翼族的族长,请我用神族古语破解他们先祖留下的符文手书。上次说好了,这次他带着秘典来见我。”义济抬手变出一面水镜,对着镜面理了理鬓发:“凤翼族先祖是凤凰混血后裔,我帮他们一次不算出格。”
灵泽笑眯眯地调侃道:“是不出格,但你以前可不在意容貌。”
义济摆摆手:“凤翼族是闪蝶与凰鸟的后代,能千变万化,样貌极美,我不能给龙族丢脸。”
灵泽还没想明白“比美”和“丢脸”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义济就已经转身翩然离去了。灵泽盘腿坐在礁石上,伸手拍了拍石面上嶙峋的凸起,就见那“礁石”竟自己缓缓向另一个方向漂走,一颗巨大的头颅从水下探出,被长长的脖子和“礁石”相连接。
那居然是一只灵龟的背。
幻境中旁观的白遊权衡了一下,踩着海水跟上了义济。
之前义济盘踞的那座海上仙山旁,落着一只近两米长的蝴蝶。翅膀上蓝紫色的鳞粉排布出的图案有点像羽毛。
白遊见过凤翼族的那几个长老,也见过洛从雪的本体。可能是血统是否纯净的缘故,面前这只凤翼族不知道第几代族长,翅膀上的鳞粉比长老们的要华美得多。见义济走近,蝴蝶的翅膀微微翕动,接着变成了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袍的男子,负手立在海潮之上。
但男子的面容相当不清晰,白遊稍稍靠近了一些,也只能从一团模糊中勉强分辨出一个高挺的鼻梁。若不是身量太高胸口太平,连性别都很难分辨。
这就有点奇怪了,因为周围一切细节都很周全,连灵龟背上的花纹、仙山顶峰的云雾都清晰可见,但这样一个重要的角色却没有清晰的脸。
除非……
白遊心里升起了一个猜测:这位凤翼族前前前不知道前几代的族长,就是这段幻境的制造者。或者说,这段过往被这位族长用某种方式保存了下来,又被其他族人制成了幻境。因为除非是那种每天揽镜自照八百回的自恋狂,否则正常人在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还原自己的脸,都是不太容易的。
义济表情温和,走近那位神秘的无脸族长,笑道:“虽然龙族和凤凰所用古语并不完全相通,但我愿尽力解读。”
前族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声音清得像山溪泠泠:“有劳了。”
说着,他双手平伸,掌心出现了一块巴掌大的龟甲,上面用细密的笔触刻满了上古文字。白遊听音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读起文字就眼前一片黑。他此时就站在前族长身边,试图在里面找到几个认识的符号、好推断出大概意思。
还没等他琢磨出一二三来,一旁的义济已经给了他答案:“这似乎是某种秘术,而且……威力极强,可弑神……”
哪怕看不清脸,白遊也能看出凤翼族长的表情一定很惊愕。
半晌,族长慢慢开口:“神也是能杀死的吗?”
“没错,此符文绘制极其繁复,需要用到炎阳草草汁。这种草是当年凤颈血泼于昆仑之巅浇灌而生的,只有你们族人能养活。”义济语气平静,似乎讨论的不是什么能弑神的凶器,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摆件:“今天我为您解开,就是让这个符文现世。不管您族中打算永远封存,还是物尽其用,你们族要背负的命都躲不掉了。再问一遍,您要我为您解文吗?“
族长低头沉默了许久,但千年后的白遊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他轻轻叹了口气,点了下头。
义济的脸上划过一丝悲悯的神色,指尖在空中写下了几行密语,微微一点凤翼族长的额头。
一触即放。
白遊从幻境中惊醒,睁眼发现自己枕在黎海若的大腿上,抬眼是明澈的天光。
他们已经离开了山顶石洞。
见他醒来,黎海若脸色才好了一点,手轻柔地摸摸他的脸,嘴上有点凶:“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晕了?”
“是个幻境,内容一言难尽,回去慢慢说。”白遊懒洋洋地抬手,戳了戳蹲在一边的寒星的小圆脸:“里面的义济怎么样了?”
“你突然晕倒,它立刻就闭上眼睛,似乎重新睡过去了。我看你情况不太对劲,就先带着你出来。”黎海若没好气地揉揉他的头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能笑能喘的,真没事。”白遊赖在他腿上不想动,抓着他一只手放在嘴边胡乱亲了几口:“有人故意弄松你的钉子,就是为了引我们来查探,再通过幻境告诉了我一些事。义济不是重点,真正的关键在于找出他是谁。”
黎海若托着他的后脖颈示意他坐起来,接着礼尚往来地倒在他的大腿上:“让我猜猜,你在幻境里看到的有凤翼族吧。”
白遊肆无忌惮地揉着归墟东君的脸,指尖带点茧子,轻轻刮在黎海若雪白的下巴上:“嗯,回去后还是要和那洛司楠好好聊聊。咱们就以不变应万变,干脆把这洞口封住,让幕后布局者再也没法动手脚,逼得他主动现身。”
“好。”黎海若躺了一会就勾着他的脖子坐起来:“我们先去巫江,大劫的事让顾采衣先盯着。若真到了关键时刻,我猜秦风月会主动出现。”
寒星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巫江……是哪里啊?”
黎海若摸摸他的头,表情柔和:“巫江是你出生的地方。你的霜月姐姐也是从那里来的。”
顾采衣从堆积如山的古籍中抬起头,愕然道:“你们要去巫江?”
“是啊,带着我们家小星星和霜月。”白遊翘着腿看着他忙作一团:“有消息手机联系,没信号的话就靠东方胜。孔昭和洛从雪会留在东堂,你不想回观星台可以在这里暂住。”
顾采衣几乎把他在观星台的书房搬到了东堂,看样子是打算久住了。他推着眼镜想了想,问道:“当时一起去收走十九具人骨那次,我在平山顶留了个小阵法。后来我感应到这个阵被动过两次,第一波人非常谨慎,只不小心留下了一点痕迹,第二波则直接踩了过去,是你和黎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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