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听见这个称呼,悬川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愣,像是一断加载失败的信号,旋即,他反应过来,强撑出一个笑,继续维持上一个话题:“那你为什么还是说了?”
“因为你是悬川叔叔啊,悬川叔叔是大英雄!谢谢悬川叔叔帮我修渔网!”
悬川叔叔是大英雄,这是镇上人都知道的事情。
但悬川只是勉强地提起一点笑,没有立马应答,他垂下眼睫,看见自己生有茧子的手拽住了拉绳的两头,轻轻地往两侧拉,看见布袋子重新闭上嘴,他才重新开口说:“不用谢。”
他想要回避这个称呼。
可是,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他没办法去纠正一个所有人都认定的事是错误的,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麻烦,所以,悬川没有去否定裴花花的措辞。
他只是选择垂下眼,低低地,吐出心中的郁结。
裴花花接过布袋,手脚敏捷地把绳子挂在了自己如藕节般胖乎乎的手臂上,在悬川准备跟她告别的时候,她又支支吾吾地开口,拉着悬川的袖子,说:“悬川叔叔,你中午能去一趟幼儿园吗?”
“怎么啦?花花这是被叫家长了?”悬川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他知道,小姑娘虽然贪玩,喜欢在公园违规捕捞锦鲤,还总把自己弄得一身的水,但是叫家长这种事情他可是头一回听说。
“唔,爸爸好像也是这样说的,”她眨眨眼,看着悬川,“悬川叔叔能替爸爸妈妈去一趟吗?我听爸爸说,你最近又在偷懒。”她一本正经的口吻夹杂着一丝疑惑,像是鹦鹉在学舌,没真的明白里面的道理。
“当然可以。”他是在休假,不过才休第二天,不然,也没时间给孩子织鱼网,但是他师兄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悬川叹口气,心想,不就是拒绝归队吗,裴仰这么大人了跟小孩子打小报告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诬陷他,况且,想让他帮忙去学校见一见幼儿园老师,为什么不自己说,还要孩子来跟他说?
别扭怪。
*
悬川按照裴花花小朋友的仔细嘱咐,等到了他们午睡的时间才去。
按照联邦现在的人口出生率,裴花花小朋友早应该去域内接受统一的教育与健康管理,但是,因为她父母身份的特殊性——一位是海上军队的高级军官,一位是联邦第一军校的在职教授,二位一个比一个忙,按理说,送去中心城让人照料更为妥帖,但这个小镇上出生的孩子,却让那些专家,不敢用“保苗计划”进行任何干涉。
简单来说,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小镇的人口增长极其之低,一个幼儿园,最多能同时有五个小孩,有时候,保育员和幼师加起来都比孩子要多。
悬川没在这个镇子度过童年,所以他来幼儿园的次数并不多来,只在帮忙接花花放学时来过几次。
里面的布局因为规模局限而十分简单,这令悬川感到一丝开心,因为着意味着,他不必变成无头苍蝇,省去在绕路迷路和找路上花费的时间。
他依照花花的手绘地图,在打开的办公室门外,对应画纸上绿色的一点,成功找到了靠窗的那张办公桌——
那位叫做星星的老师低着头,及肩长发此时没像其他老师一样束在脑后,反而随性地散在肩头,低头翻书的动作让头发滑下来,遮了眼,悬川抬起手正要敲门,与此同时,他看见,在他的对角线位置,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张开,插进额发里,往后梳去——
“咚咚。”悬川敲门的动作暂停,而对方撩起头发的手却还在继续,乌黑柔顺的长发从额前如拨云见雾般地被梳起,那张看不分明的眉眼显露出来——
是个男人。
这是悬川看见那张脸的第一反应,随即,他像是触电的人,整个人陷入了僵直,在对方锐如鹰隼的视线扫过来前,他身体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那是恐惧作用下的轻微颤抖,没错,他感到了害怕……对一个幼师。
那不是在毒气漫生的沼泽里、被虫潮包围陷入绝境的恐惧,也不是在所有武器用尽后涌生的绝望,这是,萦绕在悬川心中近十年的提防与小心,是被愧疚包裹的惶惑,在心中如酿酒一般静静地发酵,直到——有人掀开他的盖子。
苍白的空气涌入他尘封的胸腔,彻骨的寒凉钻入他的大脑。
眼前,那张褪去少年肉感的脸变得棱角分明,而此时,因颊边垂落的长发削减了些许凌厉,显得温润无害,他薄而浅的唇微微弯起,举在半空中的手冲他幅度很小地摆了摆。
清扬的少年音也跟记忆里不一样了,变得温和有磁性,传入悬川此时的耳里,似是猛兽从尖牙后探出的低吼,令悬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可就算他退到海里边去,那声音如港口商船的汽笛,按时在悬川耳边响起,他整个人陷入了高度紧张,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表情,却看见他笑着说:
“悬川哥哥,咱们又见面啦。”
“我说我会找到你的,你还记得吗。”
第4章 入林
417年。
大陆东南部海域上的某处海岛,白色尖塔建筑内部一楼的大演讲厅内,此时,正在举办新生入学典礼。
这是初次着上白色军装的一年级新生们的第一堂课,他们正襟危坐,他们无不专注于眼前的讲话。
他们是联邦的未来,他们肩负最伟大、最重要的责任。
他们……
“孩子们,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热血沸腾,但让我们暂时地、把那些你们注定背负的责任、使命,放在一边,咱们得先记住一个声音——”
他们……
“嗡——”尖锐刺耳的音波在礼堂突现,比他们听过的任何噪音都要刺耳,所有人的双耳都被警报声猝不及防地彻底贯穿,规矩和礼仪都被短暂地忘在脑后,一石激起千层浪,第一天入学的家伙们,因在礼堂庄严宣誓,全身心震颤不停的新生们,他们胸口的热血翻涌,而此刻,所有人,都无可忍受地捂住耳朵,忘记了自己将来会是谁,只一心地为自己饱受折磨的耳膜痛苦地哀嚎。
看着台下端正坐姿的孩子们难以忍受地乱了姿态,场内人仰马翻的画面极具喜感,讲话的老头终于笑眯眯地按下暂停键,他不给人耳朵喘息的功夫,压在警笛声后说道:“看来大家都认识这个声音了。”
老头叫鲍德温,他的开场白跟别的教授都不一样,作为罪魁祸首,他笑得最是开心,劫后余生的新生们感觉自己被耍了,他们怒气冲冲地抬眼看他,却只见到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比流星的尾巴还要短,这令他们来不及理解,就见鲍德温脸上的表情再次翻页,重新变回之前面无表情模式,在新生们懵然的视线里,他沉声道:“你们必须记住,只要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意味着——”
“入侵、危险。”来自身边的气音和话筒里的声音一道响起,唯一不同的,是声源方向——来自悬川的左侧,他用余光一瞥,是理查·费曼。
他的同桌——理查·费曼。
“你们必须采取以下行动,如果你在模拟教室内,无论你是否躺在生态舱,只要你醒着,就必须立马离开,并辅助他人离开,在模拟教室以外,我相信,这不需要我三令五申地告诫各位联邦未来的英雄将领们了。”
“接下来,就是我们入校的第二节课——洞穴。”
*
联邦第一军校事事追求效率,找一个喜欢恶作剧的老头正经地说完“游戏规则”,让大伙莫名其妙地受了耳膜刑后,就赶鸭子上架似的把大伙刚穿好的军装扯下来,说:“去洞穴。”
悬川今年十七岁,正是被正被赶着往前走的鸭群的一员。
而今年的新生共有三千人,悬川他们班有三十个人,按照顺序,排在了每月的三号——进入洞穴。
洞穴是可以进行仿真实战训练的虚拟环境,因为他们生活在虫子变异,还想要吃人的世界,针对此,联邦军校独立开发了这个系统。
每个人都要进入到这个系统参加训练。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期待,只是不幸的一点——入学这一天,正好是三号。
不知是幸运在加成还是霉运在作祟,他们,竟成了17届首吃螃蟹的幸运儿。
洞穴训练的大楼就在演讲厅隔壁——白楼,楼如其名,通体雪白的高层楼,算作海岛的著名景观标志之一。
白楼有七层,每层有着数不清的房间,而每个房间都安置一台圆形生态舱,悬川和同桌理查·费曼被分配在相邻的房间,他们列队按照学号站到门前,分开之际,他看见理查·费曼握紧拳头,冲他说了句加油。
“你们有足足六十个小时的时间,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你们只需要完成洞穴世界分配给你们的任务。”鲍德温在中央操控室里说着要求,语速不紧不慢,但放在初入茅庐的背景下,制造了无数焦急与紧张。
他那苍老的声音掉落在三十个皆是一头雾水的孩子们的头顶,比起嘱咐和安慰,更像是一团掺杂着迷药的雾,然后,雾又形成名为不知所云的云,沉甸甸的迷茫压着他们,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来气。
可就在这份沉重紧迫的迷茫之下,悬川再度听见自己同桌的声音。
“后天见。”理查天赋异禀地拥有极具穿透力的声线,他的语气涌动异常的兴奋,悬川只来得及在耳边留下他的一句话,就见他,像是收到礼物迫不及待要拆开——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入。
*
睁眼,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大约有十个平方,摆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衣柜上贴着的铭牌写的是:
中转站1715号。
这是新生进入洞穴的出生点,悬川昨晚从学长那里听说过,所以,他没有迷茫没有逗留,径直下床走向柜子,推开柜门,作战装备整齐摆放在隔板下层,上层是专用服装,悬川捏起衣服上的硬纸片,阅读道——
限时六十个小时(注:于阅读开始计算时间):
内城军的军校生悬川,你好,这是你的第一次外出训练,为了人类的未来,你将与拥有相同编号的外城雇佣兵搭档一起,前往找到雨林内部的研究所,取出样本库三层的任意一件样本,由你本人交付至内城(注:外城人禁止进入),至此,即可完成任务。
读到括号内的内容,悬川条件反射性地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但紧接着,他又看见底下的一行小字,来自鲍德温的友情提示:
新生们,为毕业时肩膀上的荣誉而战斗吧。
昨夜,悬川被父亲的故交之子理查·费曼拉去了学长寝室,当时他还不知道费曼会成为自己的同桌,他不太会拒绝人,便跟着他参加了联邦第一军校每年一度的经验传授大会:
“划重点了小萝卜头们,你们记好了,”学长站在凳子上,挥舞着手大声道,“洞穴内的成绩,或许,会成为毕业成绩的参考对象。”
更具体的,他们就说不出口了,没错,不是简单的不能说、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
“联邦的禁术”学长们这么形容自己有口难言的状态。
这场表面写着“传道解惑”内底是“跳蚤市场”的迎新活动,算是联邦买羊头挂狗肉的经典传承了。
悬川对理查的形容不置可否。
但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
从进入洞穴的这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将平等地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平等地,迎接未来。
*
倒计时已经开始了,他换好衣柜里的作战服,看见倒计时正在腕表上行走,上面显示:
59:55:03。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悬川加快动作,他推开门,走过空旷的大厅,看见大门外伫立着根根石柱搭建的长廊,环形长廊中央,坐着个男孩。
他低着头,手里捏着根草茎,另一头的毛茸茸果实在眼底晃来晃去,像是悬川从书里才能看到的,在讨好乞食时,某种动物摇晃着的尾巴。
悬川注意到,男孩的衣服并不合身,同款作战服像是麻袋套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的,连坐着,都能在裤脚位置多出一些长度,它们被男孩折叠整齐,堆在脚踝和手腕的位置上,也看得出对方是个整齐的家伙。
搭档……悬川的脑子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
“你好。”悬川站在离他三步距离的位置。
男孩闻声抬起头,悬川看见了一双蓝绿色的眼眸,长廊的阳光盛浓,悬川俯视看着,就像乘坐直升机时俯瞰到的一片碧蓝海湾,水波粼粼,因为揉了几分明媚的光亮,比一切宝石都要动人。
悬川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住,他忘了自己是下一步该干些什么,把自己当成游客,还试图用眼睛记住所有的景色。
“出发吗?”男孩嗓音清亮,在阳光下,叫悬川想到了振翅而飞的青鸟,他轻轻歪了歪脑袋,又令悬川联想到童年在枝头瞥见的白色山雀。
“怎么了吗?”男孩疑惑地问道。
“没事,”悬川终于回过神,他挠了挠鼻尖,促声回应道,“我们走吧。”
长廊中心,就是广场,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正停在那打瞌睡,览星快步跑到车窗前,屈指敲了敲玻璃,没醒,悬川也走上前,学着他的动作重重敲了几下,这才把驾驶员叫醒。
然后,悬川收到一个略微歉意的笑,来自玻璃外——他的身边。
“我叫览星。”男孩看着他,语速有些快,等驾驶员醒盹的功夫,他赶着时间飞快地说,“你可以叫我览星,或者阿星。”
“就是别叫……”
“星星。”
“星星。”
出自不同语气、嘴唇的两句话同时响起,在空中轻轻一碰,撞在晴日明朗的光线里,没有飞溅出火星子,彼此错愕的瞧着对方,更像是汽水开瓶的刺啦声,让两人忍不住地愣了一下。
“相亲呢二位,要起飞了啊。”飞行驾驶员揉了揉脸,对自己刚才打瞌睡的行为毫无心理负担,甚至有闲心戏谑的催促,这一句话说者无意,却让两个大男孩莫名其妙红了耳朵。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这样的戏谑足够令彼此感到尴尬。
3/7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