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到机舱内,轰鸣的噪音中,彼此没有再交流。
直到看见地面升起一大块浓绿,它招摇而肆无忌惮地在地面匍匐,像是试图跨过他们身后广阔的草原,贪婪地叫嚣着战旗,试图往人类的区域逼近。
……快到了。
雨林的树高大不见天日,巨大的叶片分割开天空,手臂粗的藤蔓在树干上不知死活地攀爬,结成一件件密密麻麻的深绿色毛衣,粗壮的树根裸露在地面,隆起成一个个小坡度,天然的绊脚石。
直升机停在雨林和草原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块天然凸出的平坦高地,览星和悬川下机后,驾驶员冲他们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买一赠一般做了个滑稽的加油手势,看着熟络,却没丢下半句再会的宽慰话,螺旋桨就加大马力旋转,带着机身往天上飞去。
直升机没去向来路,悬川注意到这一点,而直升机也很快就在雨林高耸密集的树冠里消失不见。
览星率先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同款倒计时,57:22:23,他的嘴角拈起一个弧度,倒不是因为他此时的心情有多好,而是他知道这样的自己看起来最容易相处,他维持这样的笑,看向悬川,道:“我们也走吧。”
“好。”悬川回视那片引出见面而心旌摇曳的碧海,经过这一路的噪音和心情平复,他依旧能面色无常地应下。
他们的任务是进入雨林腹地,取出研究所的标本,只要带回城……
“呀。”览星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促音,这让刚出发悬川急急打住动作,尽管他才走了两米。
他下意识地转身看向还停在原地的览星。
“抱歉,”览星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尴尬,他走到悬川并肩的位置,小声道:“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抱歉。”这下该轮到悬川说抱歉了。
他真的搞忘了,悬川从违反过这样的错误,他第一次出错,被自己突然出现故障的语言系统闹得耳朵微红,提前挂上夕阳,他屈指挠了挠鼻尖,自我介绍道:“我姓裴,今年十七岁,你可以直接叫我悬川。”
“没关系,”览星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好,悬川。”
“我今年十五岁。”他学着悬川的句式补充自己的内容,在悬川正色点头,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时,他又听见览星说:
“悬川哥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第5章 野果
雨林内,扎根大地的粗壮树木向上顶破天穹,树冠把日光过滤,碎成一条条细长的光束,胳膊粗的藤蔓垂落在树杈之间,连成天然帷幕,阻隔人与天的对望。
悬川凝神,视线落在地面交错的植被与四周高耸的树,他按捺内心鼓噪的焦虑,抬起手,腕上的倒计时即将进入50,他闭了闭眼,想把疲倦与酸涩眨走,短暂的黑暗没法使他大脑暂歇,他飞快地思索着当前现况:
现在,他进入雨林已近八小时,暂无任何特殊事件发生,与此同时,自他们踏入这片雨林以来,就没有见到一只虫子。
无论是无脊椎类还是有脊椎类,不管是变异的虫子,还是正常的动物,都没有。
除了风声,没有一丝来自其他动物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简直像是某是一座……还未投入使用的停尸房。
还是座,漏风的停尸房。
想到这,悬川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仿若要把什么东西压住,禁止它继续生长,才能让他维持理智。
即便他十分清楚,作为第一次进入洞穴训练的新生,犯错和紧张都在所难免,但是砰砰坠落的心脏声在这样的环境里同样不容小觑,而在这样一个平静却有诡异的环境里,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能刺激到他。
反观他的搭档,那个身材削瘦的外城雇佣兵少年……
作为洞穴的原住民,一个虚拟人,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灵动真实,但无论如何,悬川想,他只是外表很像真人,实际还是个非人类,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虚拟角色。
他不用过多在意。
只是,悬川无可避免地观察到,他似乎比他还要紧张。
进来后,他就紧紧缀在悬川的身侧,距离保持在两米之内,不会过分贴近,但也不会走散,像是一只落单的小兽。
虽然表面倔强地保持镇静,但是内里的恐惧,早在错乱的步伐和紊乱的呼吸里走漏了风声。
悬川早就发现了。
这情有可原,悬川十分客观地分析着对方的行为表现,根据他的推测,洞穴内与他们共同行动的虚拟人虽说是雇佣兵,但其实,他们对应了联邦普通居民的身份,而他,作为军校生,第一要务当然是保护联邦居民。
悬川缕析条分地解读联邦的打算——洞穴作为锻炼他们的虚拟仿真训练场,在这种单人行动模式下,搭档这样非真人角色,就肯定对应着联邦居民。
洞穴模拟外界,它和外界面临的问题基本相同——虫子……这不是很难的题目,毕竟,也不能有其他东西。
根据联邦现在的环境与应对政策、临海镇三面不透风的墙壁、军校每年的扩招,无不宣告着目前局势的严峻性。
他们必须结束仰人鼻息过活的局面,所有人都受够了,没人在想提心吊胆地为空气忧虑——担忧不知何时到来的末日,连呼吸都在惊心胆颤,害怕自己身边某处会突然钻出一只虫子,钻入人的鼻孔里,顺着气管,取人性命。
这也是洞穴存在的意义吧——为了将来的反击做准备,为了将来居民区的崩溃做准备,他们在洞穴里模拟了安全居住区之外的环境,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可是,现在……悬川还没有遇到过一只虫子。
这完全不符合悬川对于洞穴存在的理解。
因为什么呢?
在这六十个小时里,他不会为了找到那个研究所,要一直重复着走路、观察这样的动作……算作颅内锻炼?活跃大脑细胞?
悬川紧蹙着双眉,现在,他感到又非常不解。
这与他的推断相悖。
*
他们整个白天都在雨林里徒步,湿度与温度压在人的身上,十分难捱,览星的脸色很是苍白,四肢如同被水泥浇筑,缝隙里都填塞满满倦意,奇怪的是,他只字未提自己的不适,薄唇抿起,老老实实跟在悬川身后,一刻未歇,像是一只乖顺的羔羊,低着头,跟着牧羊人往前走去。
悬川只偶尔留意一下他,根据洞穴的人物身份信息,年轻的雇佣兵少年体力应该不差,但他们确实走得太久了,再根据他对于洞穴作用的解读、洞穴人的对应身份,结合联邦的真实环境,普通居民是不会有这样好的体力的。
所以,悬川决定停下。
就在悬川开口说出“休息”这两个字时,悬川确信,他从览星脸上看见了解脱。
洞穴的仿真效果可真高啊。
悬川默默地想到。
虽说暂无其他可威胁性的动物,以防万一,他们此时正在一处树干上休息,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逐渐灰暗,周边的绿意愈发浓稠,像是几大坨死气沉沉的墨汁被人随意甩在了蓝白画布,下一步,忍不住怀疑会被遗弃到垃圾桶里。
悬川稍作休整,决定出发去观察环境,雨林披着一层美丽的碧绿外纱,看不见的地方,涌动诡谲多变的气流,悬川像是得了云翳的病人,他知道有问题,但他看不见、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略一思忖,决定去问问那个雇佣兵男孩,于是,他又跳回览星所在的那一颗树。
而就在他离开的短短十几分钟里,览星不知道从哪里摘下来几簇果子,用大叶片盛着,他盘腿而坐,低头拿了一串,正要往嘴里递。
他可能已经吃过一些了,粉红色的汁液挂在白皙的指缝里,显眼地往下滑。
悬川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他微微张阖的唇齿间,依旧能瞧见刚推入嘴的几颗红润果实,外皮鲜艳饱满,令人忍不住猜测,那里包裹的浆水是可口的甜蜜。
但还有可能,也是致命的。
悬川先是一愣,紧接着,他的眼底猝然闪过惊错,他飞快地想,这样异常环境里的果实,真的能吃吗?
他甚至没有想过对方是洞穴的原住民,没有像之前一样思索虚拟人是否拥有和他一样的需求,他的动作比脑子快,他在粗壮的树干上疾趋,掠起一阵风,览星侧身而坐,并未能立马察觉出悬川的动作,他专心致志地拈起一串果实,刚放进嘴里,突然感觉眼前一暗,紧接着,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响道:
“你在吃什么?”
闻声,览星懵然抬首,他想开口回答,却因满口的果实无法说话,于是,他打算咽下后再解释。可眼前这位从“内城”来的家伙瞧着十分着急,他俊逸的眉眼盛满迫切,仔细辨别,似乎含有怒意。
他压根不打算等览星的解释。
“我……”他刚张开嘴,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脸蛋。
悬川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就算他想温柔,也没多少操作空间,异常的环境令他神经紧绷,他几近粗鲁地捏住览星的下颌,中指和食指插入览星被迫张大的口腔里,两指探入,沿着上颚,触及舌根,很深地抠入喉咙。
异物入侵舌根造成的神经反射令览星不可控地想要呕吐,况且对方的力度又很粗鲁,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要吐,也只能吐出来胃酸和胆汁。
好不容易摘下来的果子,他才初初尝到一口甜,就被悬川的毫不讲理的强硬态度,全都逼迫着吐了出来,这滋味,太糟糕、太痛苦了。
生理泪水盈满眼眶,览星泪眼朦胧地跪在枝干上,他双手撑地,低下头,张着嘴还想吐,可他的胃里实在没有东西供他倾倒,只能不可控地发出干呕声。
览星的反应在意料之内,可悬川自己的感受在他预估范围之外。
狼狈而痛苦,现在,撕心裂肺的干呕构成雨林唯一的动静。
这是他做的。
悬川为这样的感受心生古怪,明明,他是出于好心,明明,这是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他的情绪来自程序、编码……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件正确的判断感到不舒服呢?
联邦说,人们应该率先考虑生存,其余情感,都可能算作拖累。
应当今早舍弃。
“抱歉,”悬川半跪在地,少年人不算宽大的手掌温热,此时轻轻地搁在览星的背上,他面露愧色,他说,“我的包里有食物,如果你需要,请一定跟我说。”
“这里不太正常,不到迫不得已,最好别吃野外的东西。”
事实上,这八个小时里,悬川也感到了饥饿,但他把这当做幻觉,一种机器创造的假象,他一直在行动,直到天幕即将下垂,而览星……他承认,在览星吃下那串果子前,他以为他没有感受,也没有需求,因为,这是洞穴。
一个虚拟的训练场。
而且,他没说休息之前,览星也没有提。
他以为虚拟环境内不需要这些。
“抱歉。”他再次为自己的自以为是道歉。
内疚这种情感,因为做了既会让人痛苦,也让自己痛苦的事情。
解决办法,是弥补和住手。
他决定不再去想对方是人还是虚拟体,因为看见对方真实的痛苦模样,他脑内容不下太多辨别,只感到翻涌的内疚。
自己伤害了别人。
他不想这么做。
览星听不见内城人实心实意的后悔,他饿得头昏眼花,因为呕吐喉口泛涩,双腿发软,但在雨林里,他也只能苦兮兮地蹲在枝干上,还面临坠落的风险。
他饿了一天,还被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家伙催吐,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外城人。
内外城人的身份地位如鸿沟,他跨不过去,如果不接靠某些手段,他这辈子都走不进去,而对于他而言,最快、最合适的方式,也就是把握这一年一度的机会,他得跟这位内城的富家子弟搞好关系,帮他赢下这次训练。
胜者,将会有获得进入内城的机会。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纵使他心有不满,也得咽下去。
“我没关系的。”他扬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所有五官都与笑容标准相匹配,但是没有起作用。
因为,这个表情应该发挥的安慰作用没有起效,悬川心里的愧疚愈发浓郁了。
悬川决定打消自己方才准备继续前进的计划。
“你感觉好些了吗?”悬川把背包放在地上,取出食物和水,递到览星的面前,声音带着浓浓的歉意:“我不知道他……你们没有分配到食物。”
听他的语气,他好像还打算再次道歉。
览星用拳击打胸口,试图用外力平息自己痉挛的肠胃,听他如此说,只好调动五官,摆出一副忧愁的模样:“悬川哥,我知道的。”
“咱们是搭档,你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没关系,你不用自责了。”
内城少年嘴唇苍白,但是说出的话却带着暖意。
悬川吐出一口浊气,他抿着唇点点头,道:“谢谢你,我不会再这样了。”
日落即将结束,天幕垂落。
“悬川哥,你们这算作是考试吗?”览星喝了一些水后,感觉好些了,他仰起头,静静地看着站在树杈上不知道想些什么的悬川,问道。
“算是吧……”悬川夜视力很好,他回望览星的双眸,良久后,想了想,问:“你来这种地方,是为什么?”
“金钱,还是食物?”悬川琢磨一个虚拟人,不,洞穴世界的外城人会需要的东西,他的表情有些费解,而这样的表现,更把他突出的像是个不知水深火热与柴米油盐的富家公子哥,符合外城人对内城的一切想象。
览星垂下长睫,利用昏暗光线的遮蔽,他自嘲地勾起嘴角,他没有犹豫,只是语气放得很轻,他说:
“因为我想进入内城。”
外城进入内城的途径不多,这一条,最危险,最直接。
览星没顺着这个话题在继续,他笑吟吟地站起来,拍了拍悬川的紧绷的肩:“然后,在内城,赚更多的钱。”
“买很多果子,请悬川哥哥吃。”他促狭地冲悬川眨了眨眼,开朗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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